越名教而任自然

《世说新语·任诞》中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魏晋时代的名士风度是乱世里的逍遥,一个士人群体自觉地远离黑暗的社会现实,他们因性聚类,集于竹下,放歌啸吟,饮酒自乐。这是魏晋名士的一次自我放逐。精神的放逐与精神的逍遥是一致的。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名士主动实践着庄子的艺术人生,形成了独具人格魅力的魏晋风韵。魏晋远承老庄“藐姑射之神人”的风采,是人性率真天然的流露。其外在风采是亲近自然逍遥山水, 而其内在神韵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嵇康在《释私论》中提出来的: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情物。物情通顺,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是故是非无措也。

“任自然”的自然是老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这里的自然是天的自然、物的自然而不是人的自然。人的自然品格是从天地造化中获得的。这种无追求而任自然也就成了庄子反复强调的“安时处顺”、听天由命了,是在大自然中的自弃状态,人自弃了,只剩下天地万物, 人听命于宇宙变化的运转,放弃任何主观意志的努力。但这种“任自然”是以“越名教”为前提的。名教就是以儒家伦理道德为基础的价值系统,它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士大夫的心灵。“越名教”就是超越这套礼义思想,就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之所以如此,就是冲破儒学的虚伪而走向飘逸自然的理想人格。在反礼教的呐喊中,在向大自然的回归中,一种新的风骨——清雅、性情率真、神韵飘逸的自然人格形成了。阮籍、嵇康等人不仅在理论上回应老庄,也以自己的率性任性去冲破礼教樊篱,完成了自然人格的塑造。《世说新语·任诞》记:

① 马良怀:《崩溃与重建中的困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 1 页。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 废顿良久。

人生以自然为第一要义,一切皆循于天性,可以悲痛得呕血,却不属于繁缛造作的礼仪,只要不殉葬,总得生存。因此酒肉依旧,隐痛于心,这是何等的纯白天真,何等的率性自然,自然是最高的人品、最高的道德: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世说新语·任诞》阮籍嫂尝还家,籍与见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

《世说新语·任诞》

按照儒家名教观“男女之防”“叔嫂不通问”的原则,阮籍是走得太远了。但他追寻的是唯美主义的人生,对美的欣赏是无须掩饰的。因此他可以醉眼朦胧中眠卧在美丽的少妇身旁,而绝无猎艳的贪婪,审美的自然人性充溢他真纯的世界,所以嫂子还家,他也不避嫌疑而与之话别,庄子那种”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辨”的至人境界转化成了他自然人生的实践。“礼岂为我辈设矣”是冲破礼教返归自然人生的真率的宣言。个人的性情是超越一切的最值得敬重的: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作一声送之。” 赴客皆一作驴鸣。

个人的爱好得到如此尊重,在肃穆的葬礼上,曹丕以帝王之尊,命人以驴鸣送亡友。这太特殊了,太不可思议了,只有在个人的性情受到尊重的时代才是可以想象的。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魏晋人品藻人物常以清为主,清峻的人格具有大自然浓郁的野气清香。《世说新语》品评人物的词汇多是清畅、清辣、清高、清蔚、清新、清识、清允等等。这样的品评让人联想到那原野上的芳草野花,树木间圆润晶莹的露珠,空气里纯净的长风,一切关于自然的纯白的、朴素的东西都是清的。清是相对于尘世的浊热而言的。这样的人格不拘形迹、不矜矫饰,他们“傲然独得,任性不羁”,一反两汉风习,佯狂酲裸,寄情高远,以一股清新的自然野气,给浊热的士林吹进了空灵鲜活的气息。

清又相对于人工雕琢而言,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铅华落尽便是平淡,雕饰皆去自是一派天然。这样的人格常常是以大自然为参照物的。因此魏晋人常以自然物象品评人物,请看他们是怎样描绘魏晋名士的容止神韵的:

魏明帝使后弟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游云,矫若惊龙”。

海西时,请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这里的苍苍蒹葭、姣姣玉树、寂寞孤松、翩翩野鹤、飘逸游云、矫健惊龙、轩轩朝霞、濯濯春柳,组成了以自然物象编织成的壮丽景观,但它要表现的并不是大自然,而是一群俊逸出尘的魏晋士人。以自然物象言说哲学的中国古典哲学在魏晋士人品藻中又得到回应。自然美的极至只能使用自然物象征,不是自然符合人的精神,而是人必须有自然的风韵才是美的。这是以

《世说新语》为代表的魏晋士人美学带给我们的启示。

魏晋新美学思潮的产生源于魏晋名士对大自然的敏锐感觉。无论是寻常的花草竹木,还是无尽的碧水青山,都强烈地刺激着魏晋士人的艺术感官, 令他们陶醉愉悦、欣然忘归。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曰:“暂住何烦尔?”玉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世说新语·任诞》

竹子是魏晋士人高洁人格的象征,它挺拔虚白、俊逸潇洒的自然风韵, 成为士大夫理想人格的追求。王子猷对竹的挚爱体现着他对自然的热爱与真情,因此即便是短暂的寄居生活,他也要种竹——“何可一日无此君”。竹子的品格已融注为他的生命。苏东坡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正是从魏晋士人的竹下风流引发的。

大自然在魏晋士人那里已不是先秦哲人似的哲学思考,而是一种具体的实际的世俗人生了。自然的俊美感动着魏晋人的心灵:

顾长康人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 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 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世说新语·言语》

这里我们似乎找到了魏晋人自然人格和自然美学的精神来源,对大自然生动的体验和审美愉悦并不出于文学作品,而出于他们日常生活的感动。正因为有了一颗永远对自然感动的心灵,才有了如此卓然不群的审美目光,大自然才与人类“自相映发”“鸟兽禽鱼自来亲人”。魏晋士人飘逸风范的背后有一种文化底蕴和精神操守,它形成了魏晋士人的人格风骨,人格的自然才不显得纤弱绵软,也不仅仅是一种无原则的随遇而安。嵇康的广陵绝唱是最有代表意义的了。公元 263 年,嵇康被司马氏斩于洛阳东市,而他临死前仍抚琴一曲,面对死亡显得那样冷静而从容、勇敢而美丽。《晋书·嵇康传》云:

(嵇)康将刑东市,大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 “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不忘啸歌,不忘抚琴吟志,《广陵散》绝唱是歌者的绝唱,是自然人格的最后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