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麈清谈

麈是魏晋土人清谈时助兴的工具,一般用鹿尾制成。麈是自然风物,它展示的是自然的风采,也显示着魏晋士人自然人格的风雅。魏晋士人在风雅中言谈自然宇宙,宏论社会人生,终于谈论出一门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学问——玄学。

玄学之玄,有自然玄远之意。玄字一义,本出自《老子》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语,其思想核心是道,道即是无。玄学理论来源是“三玄”。所谓“三玄”就是《易》《老》《庄》。这样《易》《老》《庄》三玄的自然主义哲学就转化成具体的人生,转化成追求自然之道的审美艺术。自然之说作为一种系统的哲学思想肇源于先秦时代的老庄。它作为一种与儒法重名教重人为的相抗衡的学说,支撑着中国哲学的大厦,这种思想经历两汉逆转之后,至汉魏六朝始为盛大,所以有人干脆说魏晋的学术就是自然主义,自然就是魏晋清谈的中心话题。

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正始名士是魏晋玄学的第一阶段。何晏、王弼所处的汉魏之交,正是儒家正统地位处于衰落的时期。而这种衰落是就其思想发展的兴盛而言,并不是彻底的衰亡,正始士人对于儒家思想还有相当的依恋之情,儒学还有相当的市场。因此正始名土首要的不是打倒圣人,而是怎样解释圣人。“名教本于自然”是这一时期的中心话题。

王弼、何晏一方面推崇孔子,把孔子尊崇为“圣人”,但这个圣人已不是儒家的圣人,而是道家笔下的圣人。刘勰《文心雕龙·论说》谓:“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 与孔子争途不是反孔抑孔,而是重新改造孔子,这里实在已是道为本而儒为末了。

在何晏、王弼笔下,圣人具有了道家主张的自然与无的属性。《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曰:“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为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何、王所求的“无”其实是人的“无”礼的“无”,而是自然的“有”、道的”有”、无形的“有”,而圣人正是代表自然、代表天地、代表造化的。

《列子·仲尼篇》注引何晏、夏侯玄的话说:

为民所誉,则有名者也。无誉,无名者也。若夫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则夫无名者,可以言有名矣;无誉者,可以言有誉矣。然与夫可誉可名者, 岂同用哉!此比于无所有矣,而于有所有之中,当与无所有相·从,而与夫有所有者不同。

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唯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

终莫悟,是观泰山崇崛,而谓元气不浩茫者也。”

在正始名士的心中,天地是以自然法则而运作,而圣人则是按照大自然的法则运动。圣人的功名是无的功名,不是有的功名,是不求的功名,而不是求的功名。自然是道,是形而上,圣人是器,是形而下,道之为物惚兮恍兮,都必须凭借器之形象可感可觉可表现出来,因此自然与圣人及名教已不是对立而是融合。圣人也好,名教也好,功名只是本于自然,又是自然的表现形式。在《老子注》第二十九章中,王弼说:

圣人达自然之性,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 故心不乱而物性自得之也。

圣人不是超乎众人之上的怪物,而是贴近自然“畅万物之情”,圣人于自然之游中将自身置于山水丘壑中,追求着高情畅神的人格风韵。

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下名士是玄学发展的第二阶段。这时的玄学的主题已不仅仅是强调名教与自然的关系,调和已不可能实现,士人对名教的绝望使他们不得不打破“名教”之后而达到自然。于是“越名教而任自然” 已成为这一时期响亮的口号。

对于名教,阮籍、嵇康已不像何晏、王弼那样把它调和成“名教本于自然”的理论。司马氏一系列残酷暴行撕去了礼教的最后面纱,让竹下名士更体会到它的虚伪。因此他们痛快淋漓地批判名教的奸诈矫情,名教违反人的自然本性已成为竹林名士集中攻击的对象。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把那些名教之徒比喻成藏于裤絮的虱虮,他们“行不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者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他以极其冷酷的笔调嘲笑礼法之士,无情揭露名教之虚伪,而真正的大人先生与虚伪的礼法之士的根本区别就是尊重自然,他说:

呜乎!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

这是阮籍对他的宇宙论、本体论的最为简明的概括。时空中存在着这样一个逻辑顺序:时不如岁(年),岁不如天(天地),但天又不如道,而道又不如神,神才是自然,这是因为“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达生沱》),自然才是世界之根,而阮籍的人生理想正是向着无限的自然飞去。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带其形。今吾乃飘摇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

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

真正的大人是随着自然宇宙俯仰变化的。在宇宙造化的流转中,人类的一切文明礼义都显得微不足道。在阮籍看来,尧舜禅让、汤武功德、彭祖长寿、孔丘仁义,与永恒的自然相比都不足道也。因此,要超越有限达到无限, 跨越短暂达到永恒,就必须走入自然。

这样的思想被嵇康简括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响亮口号,超越一切有形的名教,而进入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世界。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

士人心态》中说:“嵇康是第一位把庄子的返归自然精神境界变为人间境界的人。”

庄子玄远的人生境界变成了嵇康亲切可感的具体人生。嵇康改造了庄子,心游太玄,自然的精神已不是梦幻,而是可感可行的生活。“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是这种人生的具体体验,在无拘无束悠闲自得的情景中,忽有所悟,心与道合,于是我与自然融为一体。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大自然中的畅情是他的心乐之处,而世俗的官宦生活让他惧怕难耐。因此《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说宦吏生活让他有“七不堪”,而他理想的生活必然超越世俗:

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故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大自然的山泽鱼鸟,人伦的亲情往来,使他陶醉使他快乐。这里可以看出嵇康追求的是闲适愉悦、悠闲自在、与自然相亲的理想生活——“轻车迈迅,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咬咬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庄子把哲学自然化了,而嵇康则把人生自然化了。

中朝名士是玄学发展的第三阶段。晋南渡以后,因晋在中原故称西晋为中朝,不过这里的中朝名士包括太始以后以迄梁陈大多数的六朝名士。中朝名士在气质和精神上较之于正始名士和竹林诸贤,的确是末流了。正始名士的以贵无为理论基础的“名教本于自然”,竹林名士的富有批判精神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到了这里已成为以贵有为基础的主张内圣外王合一的“名教合乎自然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论模式对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有巨大的鼓舞作用。但一方面这样的理论要承受与传统和社会的对抗,另一方面玄妙的自然理想也要时时抵御种种物质生活的引诱,这些都不免令人精神紧张。因此,一种旨在消除两大对抗而又不否定人的精神超越的新模式——“内圣外王”的理论已开始孕育诞生。竹林七贤的向秀已明确表现出与嵇康等不同的思想主张。《难养生论》中,向秀肯定了人的欲望,在他看来,人的欲望也是一种自然,肯定人要在现实生活中生存下去,就不能“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去作单纯的精神追求,精神的追求也必须以欲望的满足为基本前提:“夫天地之大德曰生,崇高莫大于富贵,然富贵天地之情也。贵则人顺己以行义天下,富则所欲得以财聚人,此皆先王所重,关之自然, 不得相外也。”这里,对富贵的欲望已不是庄子以来伤生残性的批判,而把它看成是合乎自然的本能追求,自然不再仅仅是日月星斗,不仅仅是草木山川,它也包括人的欲望、人的性情。正常的欲望不再是可鄙的,而是正常的、自然的,同样是不可扭曲的。嵇康死后,向秀入洛,于是他就彻底摆脱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论模式,士人的精神萎缩了,这样就触及到一个新的理论命题——内圣外王。

真正建立起“内圣外王”理论体系的是郭象。郭象于《庄子序》中说:

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生死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

泰然遣放,放而不敖。故曰不知义之所适,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芒,至仁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己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

儒家的入世精神与道家的归隐情怀就在这样的阐释下融和了。他告诫人们不仅要“上知造物无物”,而且要“下知有物自造”。上知即知天,下知即知人,这就是‘内圣外王”的理论依据。内圣外王即把个体与社会,自然与名教,内在精神的超越与外在功名的追求协调起来。这样强调个体精神修养的道家思想(内圣)与强调社会秩序规范的儒家学说(外王)便被揉合在一起了。出世的精神旨趣与人世的功利人生,不再是此疆彼域,水火不容, 而是彼此联系的。人们不可能完全摆脱现实世界的吸引,是因为现实的欲望本身就具有自然性。郭象在《齐物论》注中说:“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无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郭象对庄子的注疏是对自然认识的一个理论突破,过去人们认识自然时,仅把客观世界的林林总总视为自然,而忽略自身也是自然。由我观物,物是天是自然,而由物观我,我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然。海德格尔强调,生活总要出场,要出场的生命就是自然;而故作高深刻意避世,才是非自然是违背天性的。这就引发了魏晋人一个经常性话题:小隐隐于山薮,大隐隐于市朝。

内圣外王是一个人与自然、个体与社会、入世与隐世的有机统一。它一方面强调个人心性精神的出世漫游,一方面又注重人生的现实追求,这样一个新的人生境界便产生了。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 睹其体化而应物,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

郭象《庄子·大宗师》注

在内圣外王的旗帜下,内冥与外游统一了,自然与名教协调了,个体与社会的矛盾对抗消失了。人们不必再刻意地徜徉于山野间,自然可以畅情可以逍遥,社会怎么就不可以自由遨游其间,自然在世间,世间亦自然,这样人就可以抓住有限的时间而游于无限了。在内圣外王的理论指导下:“困惑解除了,心情平静了,悲愤消除了,余下的是一种悠闲、恬淡、旷达与超然。名士的言谈举止,已失去了昔日的那种凄厉震耳悲怆感人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