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之歌

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在历经青藏高原的野性的暄嚣奔腾之后,黄河在中原大地上夹泥带沙,淤积成一片绵亘数千里的沃壤。正是在这块沃壤上, 从传说中的黄帝、唐尧、虞舜以至后来的夏、商、周等等,人们在这块土壤上耕耘稼作,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历史在这里上演,创造着伟大的文明与历史。黄河两岸的先民们一方面辛勤播种收获,一方面自由快乐地歌唱,在原始歌谣之后诞生了黄河文明最原初最自然的歌声——《诗经》。

德国诗人席勒在《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一文中,把诗的情感模式划分为素朴的与感伤的,而区别的标准就是怎样对待自然。在他看来:“诗人或是自然,或是寻求自然。前者使他成为素朴的诗人,后者使他成为感伤的诗人。”自然就是生活在其中,即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而寻求自然总表现出逃离的倾向,即在自然界中划分出现实的与理想的两个部分,感伤诗人在现实世界中总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因此逃离生活渴求理想是感伤诗人的基本模式。

以这样的标准考察中国古典诗歌,则《诗经》是素朴的原初之歌,而楚辞则是感伤的离去之歌。《诗经》是素朴诗的典型代表。在《诗》三百中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生命与大地结缘,成了真正的大地之子、大地之诗。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劳作于天地间,所有的生活几乎完全顺应大自然的脉搏跳动, 春夏秋冬的流转,风霜雨露的变化,田野瓜棚的丰收,这一切均是自然而然地与人的性情相交融。先民们陶融于广大和平的世界中,也感染了大地博厚笃实的品性,真情实意毫无掩饰地流露,于是造就了他们的歌唱。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生活在大自然中, 大自然不仅养育了人们的体魄,也陶冶了人们的精神。人类歌唱源于对大自然的感应,是自然世界的回声。《乐记》云:

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感物而动,故形于声。

诗与歌是从生命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而这种自然流淌出来的“志”, 都源于“感物而动”,自然的悠悠天籁引发了艺术的声韵。《诗》三百正反映着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草木鸟兽之名”,道

出了大自然在《诗经》中的地位。但这里的“草木鸟鲁”不是作为知识被认知的,而是他们的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诗经》中篇篇都有自然的描写,心灵回应着自然万物的天籁自鸣。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述。

《周南·关睢》

一对快乐的水鸟,关关鸣于沙洲,引起了诗人对窈窕淑女的渴慕思求, 由此诞生了一首千古传唱的真挚动人的诗篇。自然感动了人类,也触动了敏感的爱的神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周南·桃夭》

桃花灿烂,映红了天宇,映红了娇羞而楚楚动人的新嫁娘。人们快乐地歌唱,那新娘一定能给夫家带来如意吉祥。灿烂的桃花,不仅仅是赏心愉目的对象,更是美好爱情的象征。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郑风·野有蔓草》

在野外在大自然里生长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青草,青草滚动着晶莹的露珠,一切都充溢着自然的野趣和生机,流淌着生命的鲜活与光亮,在如此生机勃勃的世界里,诗人与自己心爱的姑娘邂逅相逢,一见钟情。美丽少女的眉目清扬,与自然野趣相映成辉,组成一幅鲜活的生命图画。《诗经》总是在自然的舞台上展示其情感,展示其弥漫天地的生命歌声。请看《诗经·郑风·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洵汙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洧之外,

洵汙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汉书·地理志》引此诗,颜师古注曰:“谓仲春之月,二水流盛,而

士与女执芳草于其间,以相赠遗,信大乐矣,惟以戏谑也。”由此可见,此诗是一个春天的歌唱,在歌唱中人们赋予春天以生命冲动的意义,人是自然之子,坚冰初融,东风和煦,万木峥嵘,春天的躁动与生命的躁动融为一体, 春天成为一派热忱的生命歌唱的天地。

《诗经》中触物生情的歌词不胜枚举,后人将其总括为“兴”的艺术手

法,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但《诗经》凡兴之处几乎皆以自然界为外物,自然是歌声的催化剂。从“月出皎兮”“兼葭苍苍”到“呦呦鹿鸣”“彼黍离离”,《诗经》组成了雄壮大自然的交响乐。

生活在大自然中的《诗经》是快乐的,他们在自然的感动中吟唱着爱情, 也歌唱着他们的劳动生活。我们看《周南·芣苜》:

采采芣苜,薄言采之,采采芣苜,薄言有云。采采芣苜,薄言掇之。采采芣苜,薄言捋之。采采芣苜,簿言祮之。采采苜,薄言■之。

这是一首劳动之歌。清人方玉润谓:“芣苜,拾菜讴歌,欣仁风之和鬯也。”这是劳动的颂歌,也是自然的颂歌。方玉润谓“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放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在这里我们听到了平原绣野上劳动妇女们三三五五的快乐歌声。她们有着强壮的体魄、自由的精神、清纯的歌声,她们一面劳作一面歌唱。天地间回荡着一曲美妙的自然乐音。

先民们在大地上日日课田无荒无嬉,大自然提供了他们的物质生活资料,也触动着他们的无限诗情。《豳风·七月》就描写了田家生活的劳苦与情趣。他们在春天播种——“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在秋天收获——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这里含蕴着对天地万物的温情观照。劳作艰辛,但收获之后的喜悦冲淡了劳动的艰辛,人们在对自然的感激中增进了人与天地温厚和谐的情意,因此他们“朋酒斯饗,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陶醉于与大地一体的和乐之中。

《诗经》是宛然浑然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它的内质是一片未被污染的天空下,为自然万物所感于人的天性而发的自然之情。它的审美也是大自然健朗舒畅的自然之美。《诗经》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体现了自然之美的人格理想。《诗经》中的女儿是真诚的自然之女、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然的美丽,贯通着自然的血脉。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之如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译之陂,有蒲与兰。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

这首诗洋溢着花的芳香草的气息。而在这花草的芬芳里有一位荷一样清爽兰一样芬芳菡萏般闪着青春光润的姑娘。这姑娘被诗人深恋着、牵念着、歌唱着,被泪光映照着。而如此动人的姑娘,该有怎样的美才值得思念呢? “硕大且卷”“硕大且俨”,这里的美不是畸形的掌上细腰,不是六官里的粉黛铅华,而是”硕大”,是健康是自然,是充分的自由发展。那高高的矫健的身影,牵动着《诗经》时代对田野上自然美的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