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诗

关心大地是海德格尔哲学的重要问题。他借助荷尔德林的诗句说:“人,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的大地不是现实的大地,而是原大地,是大地自然的本真状态,这样的大地的以诗命名的。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大地一词的意思与那种有关积沉于某处的土地观念无关,与那种有关行星的纯粹天文观念无夫,大地意味着:从此出现的东西由此收回,并隐匿一切自行涌现之物,在此涌现出来的万物中大地是作为隐匿者而出场的。”这里对大地的陈述至少有两种意味。第一它是反形而上学的,因为它不是有关土地的观念。第二它是自然的,因为这样的大地“从此出现的东西由此收回”。“大地是作为隐匿者出场的。” 自然正因为其自然而容易被人遗忘。虽然它不被人分析,但它却可以让人领悟,可以被诗意地照亮,因此它出场。

大地的出场也就是自然的出场,自然出场理性便退场,原大地就显现。海德格尔说:“它使一切对它纯粹算计的强求归于毁灭。⋯⋯只有当大地作为天然就是不可揭示的东西,作为从一切揭示中收回并永远保持在自我闭合中的东西,而被领悟被看护的,大地才敞现成为它自身。”这样的大地摆脱了形而上学的束缚,显现出自然的本真、是深得东方哲学神韵的大地。这里我们如同听到了中国古典哲人对天人合一物我浑融的境界描述。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不正在这里得到响应吗?

而真正实现这种敞开的到达自然境界的是诗是艺术是作品。海德格尔

说:“作品建立一个世界,并由此展示出大地。”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借凡高的《农鞋》和古希腊神庙说明了他对敞开的大地的理解:

海德格尔认为,凡高的《农鞋》召唤出了天地人神共在的自然与诗意。从鞋之磨损了的敞开的黑洞中,可以看出劳动者艰辛的步履,在鞋之粗壮的坚实性中,透射出在料峭的风中通过广阔与单调的田野时步履的凝重与坚韧。鞋上有泥土的湿润与丰厚。当暮色降临的时候,田间小道的孤寂与鞋底悄悄滑行。在这双鞋里,回响着大地之无声的召唤,呈现出大地之成熟,谷物宁静的馈赠,以及大地之冬日、田野之农闲的荒漠中神秘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之必然需求的无怨无艾的忧虑,浸透着克服贫困之后的喜悦, 临产前痛苦的颤抖以及死亡临头的战栗。这器具归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得到保护,正是从这被保护的归属之中,器具本身才得以栖居于自身之中。

任何一件成功的艺术品都言说着天地人神共在的属性。海德格尔以古希腊神庙为例说:一座建筑,一座古希腊神庙,并不再现什么,它只矗立在石壁深谷之中。这座建筑藏匿着神的形象,并在此隐匿中让神通过敞开的门廊而进入神圣之境域,通过神庙,神便出场了。而神庙岩石的裂痕所显示的, 是隐蔽在它背后的千年万载的风暴威力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无穷画面,岩石光彩的闪烁使宽广的天空出现,使夜晚出现,使不见的天空成为可见。

沿着海德格尔的思绪,就会发现任何伟大的艺术作品带来的审美沉醉, 都是超越画面超越具象的,它以有召唤出无,以有限召唤出无限,最终到达无遮蔽的自然。

与海德格尔一样,庄子也关怀大地,大地同样是被诗化了的。“夫大块假我以形,劳我以生,俟我以劳,息我以死。故养我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块即大地,他把生命看成了来自大地归于大地的过程,大地是一切生命的滋养。同天空有天籁一样,大地有地籁,天籁与地籁与人籁的同律互动,构成了一曲雄浑伟大的交响乐。

当然建立大地之诗,也要注目天空。海德格尔说,当我们站在大地之上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在天空之下了。

“天空是太阳的路径,月亮的轨迹,星星的闪耀,一年之节候,白昼之光明与昏茫,黑夜之阴暗与闪烁;是气候的无常,云朵的飘荡,以太的深蓝。” 天空不是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眼中的东西,天空是神的居所。诗人必须仰望天空,道出天空中灿烂的景观,寻觅神的启示。

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人便获得了神性,充满辉光,天空与大地都脱去了形而上学的外衣,还原为广阔的原大地和湛蓝的原天空,而人也是栖居在如此大地与天空下的自然属性的人,他们生机勃勃,心灵空明,以诗意的目光打量世界审视万物,因此获得了神的属性,这种脚踏大地,仰望天空,心中充满神圣的人就是回归自然的人。

海德格尔对大地对艺术的理解,与中国哲学的神韵秘响旁通遇幸知音。对海德格尔素有研究的余虹先生在其著作《思与诗的对话——海德格尔诗学引论》中,为海德格尔没有真正与道家艺术碰面而深深遗憾。在他看来,陶诗是典型的消解樊笼(世界)返归自然(大地)的艺术,陶诗的代表性作品都是对世界的消解。在不经意的消解中原大地呈现出来,陶渊明《饮酒》其五谓: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余虹先生说:“道家的极境正是无语之境、无世界之境、原自然之境: 菊花东篱,南山飞鸟自在无言。”①在此境界中,天机自张无言独化,诗中的景象无心于世,是自然承纳中见到天然的景致。这样的境界使我们知道,自然不是一个他者,而是一个外在。菊花南山莫不自然,山气飞鸟无物不道。因此菊花之为菊花别无他指,唯自指而已。“不仅诗中物象的世界性他指功能被消解了。诗的语词本身最后也别无他指。菊花一词已不再指示不同于南山东篱的某物。当一切归于大地的自然,化而为一后,语词的他指功能成为多余,它仅仅剩下自身的物质性:声音与墨痕。”这样的吟唱是大地吟咏, 随此吟咏把人带到无世界、无价值、无意义的自然的荒野,人寂而化,与物而流,人融化在大自然的悠悠天籁中。

“念念不忘那无世界的大地,念念不忘那无世界的菊花。”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