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不绝

孔子是深爱音乐的。他以《诗》教化弟子,告诫儿子:“不学诗,无以言。”他整理《诗经》,《论语·子罕》谓:“吾自卫返鲁,雅颂各得其所。”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上古的诗是歌唱的,正是出于对音乐的热爱,他才整理《诗经》。他乐于歌唱:“子与人歌而善,则必返之,而后和之。”(《论语·子罕》) 他擅长音乐,《论语·宪问》谓:“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连荷蒉的田间人都为他的音乐所动,音乐与歌唱总伴随着他的生活。《论语·子罕》曰:“子于是日哭而不歌”,由此可知歌唱是他的经常状态,在不哭的日子里他总是歌唱的,即便是在最困苦的日子里他仍然不能停止歌唱。《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困于陈蔡之野:

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生存的条件已极其艰难,困于异乡,没有粮食,随行的人也病了,而孔子依然讲诵、依然歌唱。歌声张扬着伟大的精神,歌声在精神世界里奏鸣, 在诗意的徜徉里灵魂得到安放与超越。歌已是孔子生命的组成部分。

孔子不但在个人修养上重视音乐,也把这种音乐融注于政治教化中。请看《论语·阳货》的记载: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尔。”

虽然这是一段风趣的话,但它却贯穿了孔子的风采,显现出孔子率真自然的人生理想。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说,这段话包括了三种意思:一是弦歌之声即是“学道”。二是弦歌之声下逮于“小人”,即是下逮于一般百姓。三是弦歌之声可以达到合理的政治要求。一面弦歌一面教化, 不是刻意地教诲,而是以“润物细无声”般的音乐浸润心灵感动意志,以实现弦歌教化的政治理想。歌声永远牵动着这位思想家的心灵,成为他的梦想。孔子在齐国听到了古典音乐——《韶》: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述而》

他沉醉于古典音乐的享受里,精神的愉悦超越了物质的享乐,连他自己也出乎意料,已达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世何世的忘我世界,沉醉于“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的审美愉悦中,走向了澄明宁静的诗意境界。

孔子对音乐的追求,源于对大自然的热爱,孔子及其儒家学派一直把音乐与诗当作生命中自然流动出来的歌声。音乐的本质与自然的本质是相通的: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治也。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

《礼记·乐记》

在儒家看来,苍茫天地之间流动着一曲弥漫天地的乐音,这音乐苍茫浩渺浑无际涯,人间的音乐只有与天地的韵律相互感应,才能形成天人合一的节奏,才能传达真诚的心灵感动。“乐以道合”, 是先秦人普遍的看法,“和”就是调节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 是人与社会的“和”,是人与自然的“和”。在儒家那里,“仁” 调谐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乐”要调谐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乐的境界与仁的境界是相通的,都具有“自然而然”“融贯会通”的特征。所以孔子往往把“仁”与“乐”连在一起说:“人而不仁, 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乐”是极高的艺术境界,也是极高的人生境界。《白虎通·德论》把仁与乐连在一起称为“乐仁”。徐复观先生说:“乐与仁的会同通一,即是艺术与道德在其最深的根底中。同时,也即是在其最高的境界中,会得到自然而然的融和统一,因而道德充实了艺术的内容,艺术助长了安定了道德的力量。”

《乐记》说: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于化理者也。

德者情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言也, 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为伪。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必简。

礼乐不可斯须出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则乐, 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

儒家的音乐理论是艺术与道德、人伦与自然的统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首先,乐体现着自然之天真纯朴。因此《乐记》作者认为音乐本于心, 源于自然不假外物的真诚,所以它是“情深而文明”。“情深”,是指它是从人的生命根源处流出,是不矫饰不伪装真诚的歌唱。“文明”是指这种自然乐音表现为诗歌舞统一的节奏形式。乐能发扬人的潜伏的生命之情,形成一种与天地为一的磅礴气象,即气盛。气盛便是浑融和谐,是自然与人生道德与艺术的完美统一。只有在这种和谐统一中外在形式消逝得无影无踪,才能与自然真诚的交流,于是达到“化神”。这种真诚的乐音是天籁,是对天地之间韵律与节奏的真诚倾诉。

其次,乐表现着自然的宁静祥和简易。徐复观先生说,乐之静的第一要义是纯静,纯静便是自然安静。《乐记》前面有两句话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人性一生纯真纯善,无外物扰动其间。“乐由中出”的“中”,是生命的本源;“出”便是在自然万物的感召下, 流淌出一派天真烂漫的音乐旋律,是“湛寂之中,自然而感,如火始然,如泉涌出”,是自本自根的感动。人的本性是静,所以乐的极至也是静。人在如此艺术中向纯净而无丝毫人欲烦扰喧闹的境界升起,用阮籍的话说,是“圣人之作乐,将以顺天之体,成万物之性也”。

第三,乐最终是要返归自然的。乐从天地自然中产生,表现出诗歌舞统一的艺术形式,但它最终又返归到自然世界,达到自然的无。孔子一再强调乐“不可斯须去身”,是因为乐能促使人产生“易直子谅之心”。易是和易, 直是顺畅,子是慈祥,谅是诚实。而这种境界能够实现“乐则安,安则久, 久则天,天则神”的境界。乐的审美导致了道德的升华,而在善与美的浑融中最终则是对天对自然的理解,对神的领悟。因此从终极上说,孔子对乐的推崇,还在于他对自然的倾听,对调谐天人关系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