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儒家虽异门,云林颇同调。”孟浩然的诗道出了儒道两家在人与自然关系上的一致性。儒家、道家虽然在哲学观念上龃龉扞格,但在亲近自然钟情山水上却颇为一致。儒道不同的是,儒家是从人的角度来思考自然;而道家则是从自然角度来思考人,人的主观意志完全服从自然造化的演进。应该说道家思想是更彻底更纯粹的自然主义哲学。

道之为物

以老庄为代表的思想是从自然起步的。道就是师法天地,师法万物,师法自然。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老庄哲学中, 道是宇宙是人生是社会的终极法则,但道却是师法自然,自然又是最根本的道。道便是围绕自然展开的。

关于道,老子曾有许多神秘的解释。《道德经》开篇即谓:“道可道, 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超越语言、超越现象、不可言说的,因此它是神秘的。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

道在哲学上的不可言说绝不意味着它在象征意义上的不可言说。如果我们超越对“道”的抽象的哲学理解,就发现道起源于一条原始的朴素的自然之路。

道的原始意义是路,道家哲学是关于路的哲学。生活在现代的人们,尤其是生活在城市里,己很难认识到路的意义。而回到原始回到往古,可以想见生活在崇山峻岭里的原始人类第一次踩出一条依稀微茫的通向远方的道路时,该是怎样的新奇而激动,那样的命名又是怎样的神圣而富有诗意。庄子说:“道行之而成”,就是对其原始意义的揭示。路在哲学中是有象征意义的,海德格尔说,也许是路,路这个词隐藏着一切存在的秘密,一切都是路。因此海德格尔以路命名的论文俯拾皆是,像《林中路》《路标》《通向语言之路》等等,“希望在于道路”是海德格尔的最高格言。

的确,路是人在大地上的足迹,它记录着人类生命的壮丽旅行,叙述着人与自然的深切关系,路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确立。一切哲学都是在路上的, 思想乃是对路的探索、对路的追寻,路这个词是哲学象征的根本性语言。正因为如此,哲学家把许多神秘的体验都称之为“道”。老庄把对宇宙对人生的神秘体验,冠之以道,其学说也称为道家。儒家、佛家也都把对世界的本质性体悟称之为道。而中国哲学、艺术领域里一切最伟大、最深刻的意义都以道命名,像“道理”“世道”“人道”“文以载道”“得道多助”等等, 一切精神的获救的都可以称为路。

但是语言是要磨损的。道的抽象意味的不断增加损伤了原始命名的清新,以至于淹没了它所代表的原始自然的亲切意义。因而当我们提到“道” 这个词时,首先想到的往往是抽象的法则或理论,而不是一条具体亲切的路, 这正是文化意味不断派生衍申的结果。而只有在艺术的象征里,原始命名的意义才露出生机,才显示出诗意,例如王维的“古木无人径,深山河处钟”, 白居易的“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赵师秀的“青苔生满路,人迹至应

稀”等等。诗人笔下的路常常是古道荒径,在时间上尽量表现的是它的“古” “远”,在空间上竭力描写它的荒野幽静。为什么人们在生活中常常选择大道坦途,而在艺术却竭力追求野径荒路呢?因为如此之路,避免了现实的重复与喧闹,唤起了人类创业之初的历史记忆,令人重温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伟大历史,体会到原始命名的古朴清新。这样的路是古朴的、通向自然的。

老庄所描绘的路是象征的诗意之路,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路是通向精神的解放与自由的。以自然象征的路,首先具有自然的属性。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老子·五十一章》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

为。

《老子·六十四章》

老子把最高的“道”描绘成是遵循自然而不是效法自然,最原始最本源的自然是最值得效法的,是人类永远追求效法的楷模。庄子在自己的哲学中进一步发展了、充实了“道法自然”的思想。庄子《天道》谓:“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山木》又谓:“至阴肃肃, 至阳赫赫。肃肃发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抽象的“大宗”“至阳”“至阴”,均是发于自然的天地之间,足见其“道”的自然属性。道在老庄心目中代表天地间源源不尽的大生命体,大道的生命劲气贯注自然万物中。与儒家的“万物含生”相比,道家则是“万物在道”了。道有限的生命创造潜力,是生命之根,它看似无形,却为一切有形生命的根源: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老子·五章》

抽象的“道”犹如具体的活跃天地间的风箱一样,创造万物,生生不息。若从本体论来讲,道为“天地根”代表一切自然万物的根源母体。庄子说“道无所不在”这样便使整个自然充满生机,万物均充满生命。庄周及其后学们提出了“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道是和谐的、整体的、有机的,也是自然的、审美的、艺术的。《庄子·知北游》中说: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 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反对把宇宙自然作支离破碎的认识,因为自然是整体的和谐的,因此师法自然必须对世界进行整体的认识。为此他认为只有做到周道兼备才不至于割裂天地的纯美。而他所说的“达万物之理”是对世上万物潜在的自然本性的认识,“原天地之美”,就是回归自然的素朴的美,自然是老庄哲学的最高追求。

其次,老庄开辟的精神之路是一条精神的返归之路,这种原始性是自然状态里天地未分混兮茫兮的根本性原始。《老子·二十五章》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同道。

在时间意上,道是“先天地生”,是超时间的,在一切天地之先已经存在,是推动一切自然万物的原动力,而它本身却独立不动,即“独立而不殆”。正因为其本身乃是最先验最本质的存在,并以此作为最根本的生命原动力, 贯注大自然,促使一切自然充满生命的灵气,所以才能“周行而不殆”,足以将生命力融贯天下万物之中,成为生发创造天下自然万物之母,此即为“为天下母”。自然成了世界的母亲,这是对自然的最崇高的颂扬。

第三,庄子的精神之路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空间状态。庄子的“道”消除了人及文明的自大,在他看来,万事万物没有差异, 这是对老子“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混混茫茫”的浑融状态的引申发展。

《庄子·齐物论》谓:“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 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种“道通为一”的观点是对自然整体的礼赞。从社会的角度和价值的角度,万事万物之间是有差异的,而以自然的目光审视世界则一切都是一样的。最大的、最小的、最伟大的、最渺小的无不统一于自然的“道”。体验这样的“道”即是体验艺术、体验美,就是倾听自然、倾听音乐,这音乐便是“天籁”。《庄子·齐物论》谓:

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天籁就是自然运动中的一种节奏、一种音乐、一种诗意。倾听天籁需要“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这种精神的谛听是对大自然诗意的谛听。为了恢复大自然的本色,为了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庄子强调要泯灭人的主观意志,要反对文明进化。

真正的自然是存在于人的主观欲望之外的,因而倾听自然,先要摆脱感知,摆脱欲望,这就是“坐忘”

《大宗师》谓: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可以看出,坐忘是精神上摆脱肢体(运动器官)、聪明(感觉器官)的限制,而达到自然界的大通(道)。庄子《齐物论》曾具体描写了坐忘的形象: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吾丧我,汝知之乎?”

这里可以看出所谓“坐忘”就是“吾丧我”。从外在形式来看,“坐忘” 的境界是“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从而表现出形如槁木、

心如死灰的形态。之所以如此,在庄子看来,外在心智活动愈频繁、愈活跃, 与自然的距离就愈远;而那种呆若木鸡式的状态更易亲近自然、走近自然。

老庄对自然对原始的强调到了极至的程度,因此他们对于历史上的文明都予以批判。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依照老子的理论,人类不是有了道德才免于堕落,而是已经堕落了才乞灵于道德。但结果不能改变原因, 人的实质性堕落是疏离了自然,破坏了人的自身属性,因而真正的拯救是回到人的自然本性。庄子《天地》中打过一个比方:“百年之木,破为牺尊, 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历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庄子喜欢把人比喻成自然中的大树,他常以树喻人,一棵百年之树被砍伐了,无论是做成祭祀的礼的“一牺尊”,“青黄而文之”,还是弃于泥淖中,对这棵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失去自然生长之性。正像无论是盗跖还是圣贤,他们道德不同,价值也不一样,但在丧失自然本性上他们却是一致的。自然在老庄哲学中有两方面意义:其一它是自然现象也是自然界,其二它是由自然引发的人之本性,人性的自然在这里归于一致了。

老庄是站在自然的立场上来控诉和否定文明。

显然按照老庄的理论,人的本性就是前文化的自然属性,文化破坏了自然物的本性,戕害了人的本性,这是人的根本性悲剧,因此老庄提供的药方就是扫除文化,体味原始体味自然。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真正的自然是素朴,是无欲的也是最伟大的,因此原始世界中一直寄寓着老庄的理想。《庄子·马蹄》篇中这样写道:“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 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故禽兽可系霸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于群兽居,族与万物并,恶知乎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也。”人类在文明发展中常常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人类竭尽全力迈进文明;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频频返归旧乡,灵魂牵系着一个自然的往古之梦。应该说庄子的理想世界代表了人类的精神往古之梦,在他的世界观中,自然状态是理想,是乐园。在那里没有道路,没有桥梁,只有大自然自由自在地生长。在那里人们可以与禽兽自由地嬉戏,一片烂漫天真,不必猜忌,不存机心,这种祥和的大自然才是庄子心中的“至德之世”。庄子把自然诗化了、品格化了,说到底,庄子也对自然文化化了。因此庄子的整个著作都洋溢着对大自然的歌唱。《庄子》一书开篇就提出了“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自然被理想化了,而直至最后的《天下篇》还深情地写道:“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住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 他把自己真诚地交给自然、交给宇宙、交给茫茫大化,大化流行,冥漠无迹, 人如尘埃随其翻转,个人的生命如此渺茫,而伟大的自然是无穷的永恒的。因此他的哲学是向自然飞去的,是精神的逍遥游。因此老庄的道是在精神上寻找永恒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