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水的歌唱

老庄哲学明显继承了《周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传统, 虽然道的存在是不可言说的,但是自然象征物却是可以指示的、显现的,因

而它最终又是可以体味观察的。这就是老庄说的“体道”与“观道”,“体道”是以“观道”为基础的。所谓“观道”,用老子的话说就是:“致虚极, 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道的条件是“致虚极,守静笃”,回到生命根源的宁静祥和,让生命的辉光在静默处吐露。“虚”不是空虚而是澄明,是让大自然万象映入心灵,于此境界中人们倘佯沉醉体味自然宇宙,从而进入“道”的状态。可见这种观道也就是走向“万物并作”的自然世界, 是对大自然的亲近体察。因此,老庄一派每当“观道”“体道”之时,总要在自然的形象世界中遴选,以自然物象去体道,去观道,抽象的道与自然物象紧密联系在一起。

老庄哲学在体道悟道时常常说到“水”,水是老庄哲学的基本象征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

《老子·八章》

《老子·七十八章》

老子用水来说明道德,阐释哲学,水具有最高的善,它滋润万物而不争夺,处在人们厌恶之处,它更接近于道,接近于对“道”的体悟,从表面上看水最柔弱,但它又最具坚强品格,具有无坚不摧的精神,任何坚强的东西都经不起水的浸润销蚀,水在这里也具有“道”的意味。庄子则更多地取象于水,去描绘道的境界,礼赞道的诗意存在: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心。”

《庄子·德充符》

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

《庄子·天道》

中华民族生活在长江、黄河两岸,水滋养了中华民族的血脉,也引动了他们的哲学情思。儒道两家都赞叹水,以水喻道,以水比德,只不过儒家欣赏的是浩浩茫茫奔腾向前的流水;而道家取象的不是流水而是静水,是宁静澄明的静水。在庄子看来,人以水为镜,可以获得一种宁静的启示,停止心灵非分的欲望,达到静谧澄明的境界。庄子认为平静的水可以照出人们的面目须眉,那么精神呢?虚静祥和的心灵,不也可以照出精神世界吗?心的静是“归根”。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其根,归根曰静。”这也就是说人的精神本来就是宁静的,只是由于外物的吸引、欲望的诱导,才使心灵失去了宁静。因此回到原初、回到自然即是心灵虚静状态。这种状态就是被照亮一一一“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庄子使人相信心灵在平静如水的状态中是被照亮的,是迎纳世界万物的,是与天地一体的一一一“水之性不杂则清,⋯⋯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 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刻意》)。心灵沉静下来自然便显现、便出场,于是达到心物交流、天地融贯的境界。正如瑞士诗人阿米尔所言:

在此梦中,人把世界含融在自己胸中,而觉得满饰星辰的无穷,是属于我的东西。这是圣地瞬间,是恍惚的时间,思想从此世界飞翔向另一世界⋯⋯心完全沉浸在静的陶醉之中。

一泓宁静的碧水,竟然引起两位东方哲人的沉思,引出了无限的世界。如果没有对大自然的挚爱,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在老庄哲学里,更重要的自然物象是光,那灿烂澄明照亮宇宙而自身隐匿的光,引起庄子形而上的思考。日本学者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中把庄子的哲学概括为“光的形而上学”。《逍遥游》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段耳熟能详的文字,在今道友信那里作了别有意味的新解。在他看来, 北溟(北海)之“北”字,在中国古典里意味着阴,也就是否定了一极,那是昏暗的方向,而由北冥向南海的运行,即思维由北方的海飞向南方,就是向积极的一极,向明亮的充满光的方向飞去。同时鲲变成鹏也意味着思维变化的必然性,即思维从相对中解脱出来,回到绝对的一的世界。庄周“不是追求老子那种无的根据,他所憧憬的是真正的光。⋯⋯在光里这种陶醉即恍惚浮游,庄周名之为逍遥游。”

学术研究中有时候站出来一步,就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大鹏南飞水击云天的博大境界,在今道友信看来完全是从混沌迷蒙向智慧之光奋飞的过程。鲲是混沌迷蒙,而鹏则代表智慧与感知。在我们佩服这位日本学者见识的同时,也觉得他对庄子“光的形而上学”阐释不足。这里我再提出几点以申足其意:

第一,从语源上说,鲲本身象征着原始混沌状态。在汉语里鲲即混沌, 急读之则为鲲,析读之则为混沌。而鹏则代表了光明觉醒。依《说文》解, 鹏字作■,即古凤字。凤在中国民间又称火鸟,五百年集木自焚而再生,所以庄子用它作光明的象征,作为到达逍遥自在的象征物。

第二,《庄子》一书的内部存在着一个由北至南,由昏暗走向光明的逻辑联系。《庄子》的第一篇是《逍遥游》,外篇的最后一篇是《知北游》。

《逍遥游》是鲲化为鹏由北溟入南溟,即由蒙昧而走向智慧;而《知北游》中的“知”通于“智”,表现的是由南及北.反映的是智慧在经历了质的飞跃之后重新回到自然。这颇类似禅家语录中的“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第三,庄子在自己的著作中常常以光来暗喻对道的体悟,隐喻心灵呈现出的一种自由澄明的状态。他在《齐物论》中提出了“葆光”的理论,所谓: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光成为庄子对心灵世界的基本认识,心灵被看成是发光体,汇纳百川而不流溢,自由发挥而不枯竭,这是一种超验的自然状态,来自于心灵的宁静祥和。所以《庚桑楚》中说:“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 宇泰即心灵,宁静的心灵只在静默处才吐露辉光。即“正则定,定则静,静

则明”。心灵的安静不为外物所扰不是目的,最高的境界是明,是发光、辉映万物,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只有在光的照耀下世界才敞开,才出场。庄子笔下的“天光”已是心灵的代名词了。

庄子的哲学世界里充满了艺术的象征,而其象征物是最本源最原始的自然物,而很少是人工雕琢的物象。在水、光这些生命的基本元素外,常用于庄子艺术人格象征的就是木了。庄子总不惜笔墨去描写那些生长于“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的大树,那些大树是自然的审美的人格的象征:

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那种枝繁叶茂生命力旺盛的大树,孤独地生长在一望无际的大自然的旷野中,那里没有人靠近,没有人欣赏,独自承受着阳光雨露,而一位东方哲人环绕着大树歌唱啸吟,那大树似乎就是庄子的人格象征了。庄子总是诗意地欣赏着大自然的一泓宁静的碧水、一缕灿烂的阳光、一棵繁茂的大树,他的哲学是自然的,他的象征也是自然的。在对自然万物的深情观赏中,体味着生命的诗意,并由此推测出一条精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