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落波心

佛学本来划分为“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这两个世界是彼此对立的。此岸世界包括尘世的一切,它人欲横流,充满了卑俗、污秽、下流、苦难;而彼岸世界则金碧辉煌、纯洁无瑕,洋溢着快乐、自由、高尚。但禅宗

则强调心物一体、梵我合一,把彼岸世界从遥远的天国拉回尘世,从虚幻的来生拉回尘世,存放于每个人的心中。“我心就是一切”,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风花雪月,都体现着我的本心。我的本心之中就有山河大地、日月星辰、风花雪月。佛即我心,我心即佛,这样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已在无边无阮的时空中融合为一了。传统的儒道两家的“天人合一”被带进了佛陀世界,从而把自然的现实的人与彼岸理想世界的人统一在一起了。《翠岩可真禅师语录》里记载,慈明和尚问可真:“如何是佛法大意?”可真回答:“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可是慈明却大怒,说你已风烛残年、头白齿豁,还这样不明佛法,如何才能解脱。可真大为恐慌,求慈明指示。慈明说那你来问我,可真用刚才的话一问,慈明和尚大喝一声,依旧是: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这就把禅的机锋导入神秘。这种神秘初看起来没有是非彼此物我,但这里的肯定是经过了否定之否定的肯定。这使人们想起了青源惟信禅师所云: “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最初的“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经历了否定之后又回到“无云生岭上, 有月落波心”,已是又一番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原始的朴素的山水自在状态: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以我观物,山水都是主观意志观照下的山水,这是第二境界;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则是物我两忘,梵物合一,这是禅的第三境界,也是最高境界。

禅强调对世界的直观领悟,它竭力避开任何抽象性论证,更不谈抽象的本体道体,它只讲眼前的生活、境遇、风景、花鸟,也就是说禅的意境不是抽象的思考,而是自然的呈现。这样自然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万古长风,一朝风月。

晓日烁开岩畔雪,朔风吹绽腊梅花。山花开似锦,涧水绿如蓝。

以上均引自《五灯会元》

抽象的宗教玄思变成了审美的艺术图画。一切都那么温馨亲切,对大自然的会心一笑替代了哲理的抽象思辩,自然界中无不禅机遍布、佛法显露, 立地成佛。人们无须去在青灯黄卷中苦熬岁月地去寻求佛的理念,更无须去接受宗教的种种戒律,只需抓住当下,与自然妙然心会,即是觉悟,即是成佛。于是抽象的佛法被大自然的审美替代了。《五灯会元》卷二记天柱山崇惠禅师与僧人的对话:

僧问:“如何是天柱家风?”师曰:“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问: “亡僧迁化向甚么处去也?”师曰:”灊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明月色光晖。”问:“如何是道?”师曰:“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华。”问:“宗门中事,请师举唱。”师曰:“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斯时月隐山。”问:“如何是和尚利人处?”师曰:“一雨普滋,千山秀色。”问:“如何是天柱山中人?”师曰:“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白云抱子来青嶂,蜂蝶御花绿蕊间。”

在天柱山一师一徒的问答中,佛法已不是抽象的理论,而融化成白云闭户,风月四山,峰高积翠,江月辉光,一雨普滋,千山秀色,独步峰顶,优游九曲等壮丽优美的自然景观。宗教的玄思被大自然的审美愉悦替代了,神秘的宗教天国成为可经验可证实妙然心会的自然界。佛即眼前即审美即会心即温馨即愉悦,一切平常的自然的适意的均是佛法的体现,所谓“古佛心源, 明露眼前,匝天遍地,森罗万象,自己家风,佛与众生本无差别。”①禅宗反对语言文字,不在思辩推理中去强作解人。惠能《坛经·机缘》中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任何语言文字,只是人为的枷锁,文字与谣言对于充溢天地的佛法来说只能是“障”。而一切自然都有道的自足,在禅宗看来,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芳”,②这样佛法无所不在了:

柳色含烟,青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宁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

在禅宗那里,“法身”不再是抽象的神秘的彼岸世界,而是存在于目前的宇宙万物,山河大地,天机自张,“道非物外,物外非道”。这样禅宗对世界的体悟不是自然中演绎出抽象的原理法则,而是与大自然打成一片。禅宗召唤出了一个生机勃勃的诗意的自然界。李泽厚先生说:“在禅宗公案中, 所用以比喻、暗示、寓意的种种自然事物及情感内蕴,就并非都是枯冷、衰颓、寂灭的东西;相反,经常倒是花开草长,鸢飞鱼跃,活跃而富有生命的对象。它所诉诸人们感受的似于是:你看那大自然!生命之树常青啊,你不要干扰破坏它!充满禅意的著名日本徘句:‘晨光啊!牵牛花把井边小桶缠住了,我借水。’也如此。”③大自然不是被梵意禅思遮蔽了,却被禅悦的宁静诗意般地召唤出来了。自然出场了,心灵被照亮了,禅的境界便成了自然荟萃的壮丽景观。铃木大拙说:“禅是大海,是大气,是高山,是雷鸣,是闪电,是春天花开、夏天炎热、冬天降雪,不!这些都是禅,而禅即是人类的。禅宗并不拘泥于那些来历久远、长期形成的种种形式、习惯及其他一切外在因索,它直指人心,活泼而有生命力。”①

禅的生命力源于自然的活力自然的生机。

自然万象是禅宗思想的精神武库。一花一草一枝一叶,自然万象辉映着禅意宁静的辉光。而在禅宗中最富有意味的是月光,以月喻禅是禅家的传统。诸如“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之类,月境与禅境,物境与心境浑然一体,在相溶中合一。佛家的经典诗文也常常以月名之,像《水月斋指月录》《禅月集》等等,无不让人联想到禅家从月亮里得到的宝贵启示。

《五灯会元》记法眼示法诗云:“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月的意象既象征苍茫浩渺的永恒历史,又象征了万物混

① 《五灯会元·卷八·资福智运禅师》。

② 《五灯会元·卷三》。

③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 212~213 页。

① 铃木大拙:《通向禅学之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 16 页。

茫物我合一的无差别境地,月亮涵盖了一切,让人们体味到寂然不变的永恒存在。从月光里禅家得到了顿悟的启示。双龄化禅师云:“翠竹黄花非外境, 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禅家把白云明月看成是“吾家物”,体现着禅意的”全真”,月蕴含着哲学取之不尽的永恒意味。

禅宗哲人对顿悟的追求建筑在求诸内心的清净澄明的基础上,而禅家哲人心中总是洒满宁静澄澈温润禅悦的月光。禅家常常以月比心,唐诗僧寒山有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可伦比,教我如何说”“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来沉。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皎然也有诗云:“夜来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禅家明净之心以阔朗圆满之明月来象征,一片禅心可掬。禅家诗人正是通过充满禅趣的月与心来比喻,从纷杂喧嚣的尘世中超脱出来,澡雪精神,走向那个新的晶莹剔透、澄彻清明的宁静的心灵世界,从明净的心灵体验中达到意境的升华。

月亮像一个无言的哲学大师,引导人们对超脱空灵神秘的智慧品格的思考,而一轮明月正是自然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