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歌者静静地言说

“歌声即生存”是海德格尔诗学的最终极表达。在海德格尔看来,真正的歌者是传达神的声音的人,并把人的呼唤告知神灵,诗人被天命般地抛在人神之间了。唯有歌声,才能恢复世界的完整,召唤出天地神人和谐统一的生命,因此我们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倾听充溢天地之间的真正的歌声。

真正的歌声是对自然的倾听,歌声不再是理念的表达,也不是现代人虚弱感伤的情感表达,而必须加入到大地人神共融的世界中去的,是充溢自然天地间的真诚的生命歌唱。

问题是我们的自然己被理念化了技术化了。与庄子一样,海德格尔发现了自然被异化的悲哀,自然的异化表现为两个方面:第一,自然被彻底技术化了,自然变成了数字、图表、法则;自然按意志被抽象地组织起来,自然是人的头脑中一堆所谓科学的名词而己。仰望星空,星星是什么,那不过是一些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漂浮于太空的石头而已;俯瞰大地,不过是生长作物提供食品的物质空间,即使走进大自然也是一惊一乍式的所谓审美。于是海德格尔悲哀地写道:这个自然已徒有虚名,作为自然的自然已被假冒了。这个假冒的自然毁坏着人生存的大地,毁坏着人的本真的生存。其二,人类审视自然的目光也被技术化公式化了。人类生活在假冒的自然中习以为常, 将本真的自然忘得一干二净,看得面目全非。我们对自然已不能自然而视了。一旦我们迈归自然,我们面对的河流已不是自然之河流,面对树林见不到自然的树林,面对山峦见不到自然之山峦,面对人也见不到自然之人了。这就是佛家所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因此我们要重返自然必须重操乡音,必须以诗意的目光来打量世界。

诗人总是以第一次见到的目光打量世界。诗的语词总是命名的,而命名

② 余虹:《思与诗的对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年版,第 122 页。

般的语言是召唤出宇宙万物的。原始人类立于大地之上仰望天空的时候,目光是惊异新奇的:他们眼中的星星是灵异的充满生命异彩的,太阳里有飞翔的三足乌,月亮里有高高的桂树、寂寞的嫦娥、洁白的玉兔。这样的命名总能召唤出天地神人的生命世界,从而让大自然诗意般展现在人们面前。

但是在天人分离之后,随着人与自然的疏离,诗的语言也愈来愈技术化。诗人的所谓情感总是在技术世界里被加工出来,因此返归自然的诗人首要的是学会以命名的语言以自然的眼光来命名世界审视世界。海德格尔在《赫贝尔——家之友》一文中特别推崇赫贝尔以诗意的目光去看那协调万物、滋生万物、丰盈众生的自然,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然的目光。赫贝尔的《珠玑集》中一开始就这样写道:

对于那种温柔的读者来说,一切都是美好的。假如他和他的亲友正坐在由熟悉的山林所环绕的家中,或者假如他是在本地酒家饮着啤酒并且对这种行动一无所知。但是,当太阳在清晨静穆庄严地升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它是何时到来的;当太阳沉落下去的时候,他却不知道它的去处,不知道它在夜晚把它的光藏在何处,不知道它打哪条神秘之途而重登黎明之山。或者,当月亮交替出现阴晴圆缺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而当他仰望繁星闪耀的夜空时,当他凝视比其余的都更加美丽,快乐地闪耀的那一颗星时,他却认为所有的星星要的是什么。

这段深为海德格尔欣赏的话透露出与中国道禅一致的意趣。“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人面对自然的时候,不再是主宰,不是一个分析者,而是静观是自得,“对此两相视,默默万重心”

返归自然必须对“宇宙加以乡土化”。所谓“乡土化”,也就是将技术化的自然还原为自然,将技术化的物种还原为“物本身”。余虹先生说:“乡土化就是一种生存态度的自然性还原,在这种态度中对自然万物平等开放, 承纳自然万物。进入自然万物,而不是驱使侵夺万物,随意制造框架强纳万物。”随着海德格尔哲学愈来愈诗化的倾向,他的思想越来越自然化,自然是他的梦想是他的家园。海德格尔说人已远离家园,而通向家园的路如此漫长,因此要返归家园,人们需要重操乡音。重操乡音就是重建人与语言的乡土关系、自然关系。一切都在此单纯的乡音中回返自然,让大地自然而然地展示,让天空自然而然地打开,让神灵自然而然地显现,让人进入“自然之家”。真正的诗人就是操着这样的乡音而寻找家门。乡音是一种无声之歌, 这样的歌声沐俗着自然之风,披感着自然深深的呼唤。海德格尔笔下荷尔德林、赫贝尔、特里克都是操着乡音返归家园的诗人,而在中国真正具有这样资格的诗人就是陶渊明。陶渊明的田园就是自然的象征。田园温馨朴素的生活就是重建人与自然的乡土关系,他的歌唱是一首无字的回家的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做,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 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逻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掉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己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这首著名的《归去来兮辞》是一首真诚的回乡之歌。海德格尔的返归自然之家的理想遇到了东方知音陶渊明。这篇文章的第一节是对自然的深情的呼唤。自然的田园已经荒芜,心灵已被异化。诗人是飘泊的游子,真诚地向神性呼唤。“胡不归”是自身的发问,更是对众生的发问。田园荒芜,心灵异化,不是一个人的命运,而是人类普遍的命运。因此诗人极力描绘返归家园的快乐心情。这快乐是挣脱意义价值等形而上的束缚返归原大地的田园的快乐。

第二、第三节展现的是重建的人与自然的乡土关系,这里的自然是纯粹的自然,而不是技术化的理念的假冒的自然,心灵活动着天然的趣味:拿起酒杯,不经意地去看院子里的树木,仰望无尽的天空,看云朵自在地游荡, 鸟翩翩而回家,一切都不经意,一切都不思考。这里首先是人的自然性的回归,而更大的自然是生存的自然。陶诗笔下的自然是旺盛的充满生机的:树木峥嵘茂盛,泉水潺潺流动。在此之中人,不是什么灵长更不是主宰,而是逍遥徜徉其间,与大自然的万物生灵同化为一。

于是诗意的境界生成了——“寓形字内复几时,易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复天命复奚疑!”真正的大道归一,真正的复归自然,不再疑惑,俯仰于造化流形之中,任意徜徉,自然重现了,乡土重现了,人与自然合而为一了。

回归乡土的诗是宁静的,真正的静是不干扰的精神状态。重返自然是要从物质世界的暄闹中抽身,返归与大自然共融的心灵宁静。老子云:“夫物芸芸,各复其根,归根曰静”,大千世界林林总总,而其根本是静。静是世界的根本,《庄子·天道》云:“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 但这静不是寂灭,也不是局部的宁静,而是天地间根本上的宁静,是把生命融人自然世界中的博大的宁静。

关于静,海德格尔有更精彩的论述,他说“静是什么?它绝不只是无声, 在无声状态中,只是声调活动的空缺。⋯⋯以召唤世界与万物的方式发出命令,便是静的声音”①。在海德格尔诗学里,我们知道了艺术的静意味着什么。首先静不是无声,无声是声调的空缺,而静是一种对世界的吁请,是对世界的容纳,用宗自华先生的话说就是生命在静默处吐露辉光。第二,静是一种召唤,艺术以静的方式向世界与万物发出命令,让世界与万物自我呈现。于是人们不再与世疏离。而是在静的召唤下走进自然与万物的澄明世界。第三, 静是一种言说。诗是以静的形式言说,这是对世界秘密的根本性言说。这样的言说带出了世界与万物。海德格尔说:“语言作为静的声音而言说,世界和万物在静化活动中被带出。”也许这样的论述这样的解释太抽象了,还是

① 《海德格尔诗学文集》,余虹等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年

让我们再看一下王维的《鸟鸣涧》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诗以富有禅佛的静谧而著称。寂静的春山,一片空虚,人的心灵处于宁静祥和的静谧之中。整个世界似乎可以听到簌簌落花的声音。蓦地,一轮鲜活充盈的月亮从东天升起,山鸟也为这宁静而美丽的月光吸引了,舒缓而轻盈地飞翔在澄明的月色里,于是春天的山涧中时而传来了一两声快乐的鸟鸣。但这样的宁静不是寂灭而是召唤,它把人召唤到大自然的壮丽里,这样形而上学的世界瓦解了,大自然真正呈现了、敞开了,生命也仿佛沐浴在宁静祥和的月光里。

从海德格尔哲学里,我们看到了中西文化的对话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