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之歌

在神话世界里,神人相分起源于“绝地天通”。关于“绝地天通”,《尚

书·吕刑》《国语·楚语》都有记载。而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则意味着感伤时代的到来。感伤是以寻求自然为理想的,它吟唱的是人与自然分离的离去之歌。

海德格尔称诗人特里克的诗歌,言说的是一种感伤的“离去之歌”。离去是对神灵看护的家园的离去,是对大自然的疏离。因此“离去之歌”便是对家园对自然的回归,特里克”吟唱着归家一代人的美”

本来楚民族是自由地生活在大自然的乐园里,那里自古就有”信鬼好祠” “歌乐鼓舞以乐诸神”的传统,南国的绿小青山滋润着他们的歌喉,启发着他们的想象,由此形成楚国灵机妙动浪漫多情的楚国文化。源于民间的《九歌》就是楚文化的典型代表。《九歌》展现着南国自然的风景图画,也展示着楚人特有的神灵观念。“帝子乘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水女神哀婉的目光与洞庭水波萧萧落叶相互感应,组成一幅凄婉的图画。而美丽的山神《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更是把自然的鲜花绿草集于一身,她身披薛荔拖着女罗的长带,脉脉含情地微笑,对人间充满了依恋。自然被人格化了、女性化了、美化了,这就是浪漫的楚国先民眼中的自然。

但到了《离骚》,发生了变化。天地神人的结构破坏了。首先是天人相隔、人神分离的现象出现了。诗人有三次天国飞翔,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或是“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闾阖而望予”,或是“理弱而媒拙兮”,天国的门关上了,神人交往的世界被阻隔了。

其次自然世界也分化了,屈原笔下的自然象征物分化成两大阵营。一方面是理想人格的象征物的绿草鲜花,一方面是奸佞党人的象征物的恶禽臭物。王逸《楚辞章句》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鱼草以比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比君子,飘风云霓以比小人。”虽然《诗经》也将自然万象汇诸笔端,但那里的自然是浑融的统一的,而并不分离,这正是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的本质区别。

第三,社会现实也分裂成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构成了二元对立,但在诗人描绘的二元对立中,大自然所象征的仍然是美好的事物。在《离骚》中, 诗人描绘了壮丽的天国神游,天国、大自然象征着理想的世界。在诗中,日月风雷供诗人自由驱遣,寥廓天宇任诗人随兴遨游,象征着对现实的逃离, 向着理想世界的飞翔。这就是席勒所说的感伤式的“寻求自然”,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离去之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说:“‘离骚’一词, 有类人名之‘弃疾’‘去病’或诗题之‘遗愁’‘送穷’,盖‘离’者,分阔之谓,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与愁告别,⋯⋯远离尘世一切愁恨。”依钱先生意见,“离骚”即是向哀怨告别,就是逃离现实,就是向着理想飞翔, 追寻天地人神感应沟通的境界。

自《离骚》之后,中国古典文学都在呼唤着与天空与大地与万物的神圣世界,自然与人分离了,那种与大自然和谐的时代已是诗人的理想之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