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人类的发展经常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是向着科学与文明大步迈进,凯歌高奏;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频频地返顾旧乡,寻归自然。理性的高唱入云常伴随着自然的幽咽哭泣,因此人类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往古的家园之梦。《旧约·创世记》里那个流淌着清泉、生长着繁茂大树和结着鲜美果实的伊甸园, 颇耐人寻味。如果我们不是以宗教眼光来看待它的话,那岂不是象征着人类对大自然家园的亲切回忆吗?这样人类文化中失乐园的主题,岂不是对自然乐园的追寻?

乐园的丧失源于人与自然的对立与疏离。泰戈尔在《生命之实现》一书中说:“西方人常以其征服自然的思想自傲,好像我们都是生活在一个敌对的世界中,在那里我们必须向外掠夺所需,才能生存。由于长期处在城墙内, 过着一种拘牵束缚的生活,无形中便养成如此窘迫的思想习惯。因为生活在城墙内,很自然的,我们心灵的视界只限于个人的生活和工作,于是造成了人和孕育我们的宇宙之间的一种人为的分隔。”的确,我们在西方文化中看到了人与自然分离的事实,这是一种普遍的文明病。

“自然”在古希腊哲学中,是指一个没有价值意义的“物质的素材

(physics)”。它是中性的,不带生命、不带价值的对象。人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以征服者的角色来面对自然的。《圣经·创世记》中便反复强调神照自己的形象造人、治理大地,“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多种行动的活物。”“遍地上一切结果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人类作食物”。虽然这样的观点张扬了人的精神,却孕育了人类与自然对立的情绪。在这样的文化土壤上产生出来的近代西方科学,把自然看成是宇宙的机械秩序,而受着数学物理定律的支配,它没有价值没有生机,是个纯然的物质空间。

于是我们看到了西方文化中的天人对立、心物对立、神人对立。海德格尔描述这样的情形是头顶没有星空、脚下没有大地、心中没有神灵、他人与我对立。面对如此事实,近代西方哲人像卢梭、康德、叔本华、尼采、以及海德格尔,无不高扬自然的旗帜,而把批判的矛头对准理性、对准文明。

回归自然成为 20 世纪的文化主题。

但这样的思潮也引起我们的思考。自然与文明究竟是矛盾,还是和谐? 如果文明与自然是一对矛盾,我们可以放弃人类赖以发展的文明吗?我们能找到文化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吗?

回答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我们必须把目光带回到中国文化上来。中国人的自然观是具有现代意义的,方东美先生在《中国人的人生观》一书中, 这样描述中国人的自然观:

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宇宙生命的流行,以其真机充满了万物之谓。在观念上,自然是无限的,不为任何事物所拘限,也没有什么超自然凌驾于自然之上,它本身是无穷无尽的生机,它的真机充满一切,但亦不和上帝的神力冲突,因为在它之中,正含有神秘的创造力。再说,人和自然也没有任何间隔,因为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也是融为一体的。在中国文化中,自然是一个充溢着生命、充溢着发育创造的境域,人与自然是一个和谐融贯的整体, 人与我、天与地、我与物、交融交彻、一体俱化、布满大千,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这样的自然观极大地启示了中国哲学和中国艺术精神。

在文化观念上,中国哲学并不把文化看成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精神现象,而看成是由自然引发的、派生的自然现象,文化是从自然中走出的。《周易·贲·彖》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是“文化”一词的最早出处,但这里有一个顺序“天文—人文—文化”,文化是从自然现象中派生引申出来的, “天”不是绝对理性,不是绝对意志,而是自然精神,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富有诗意地描述文化的诞生: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 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尤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 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与?

这是一幅宏伟的文明创世图。最古老的文明不是人为而是自然。仰望苍穹,日月辉光;俯瞰大地,山川锦绣:天地之间,人类含英;人类受自然感动,楷模天地,师法自然,于是创立了文明。自然文明不仅融贯天地,而且傍及万物;龙凤文采,草木锦华,泉石激韵,天籁自鸣,构成了声色交织的图画。连无知无识的自然都锦绣含章,更何况心灵呢?“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大自然是文化的真正源泉,文化不是自然的对立物,而是自然的必然产物。

在人格精神上,中国文化标举“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在对自然的师法中戮力励行,提升品德。一方面是在热爱自然万物的胸怀里,普及仁爱的精神,以对万物的悲悯,发挥仁爱胸襟,实现同情体物、悲悯博爱、人我为一的境界。另一方面,古典文人也在自然中学到了率性任真、毫不雕琢的天然人格风范,“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一切都是任意的、天然的、与大自然同在的。

在审美境界上,中国文化追求”天然去雕饰”的美学理想。美是感悟的、体验的,不是分析的、证明的。古典哲人很早就认识到“原天地之美”,真正的美存在于自然混茫的宇宙造化中。美就是“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因此,中国古典美学竭力表现的, 就是博大雄浑与天地为一的高古境界。自然美的天籁自鸣是审美的最高目标。

正是在这里孕育了中国文化的自然主义精神。“自然”一词最早见于《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具有两方面意义:其一是天地万物,其二是自然而然的人性。就第一个意义说它是人类生存的整个宇宙空间,它是天地日月、风雨雷电、春夏秋冬、花鸟鱼虫等诸种现象。就第二个意义而言,它又是人们在大自然中获得的思想和艺术启示,是人在自然境界里的升华,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自然主义精神。这样自然主义在中国表现为两个基本方面:一是对以山川日月为代表的大自然的亲近;一是对率真任性天然无我的人格与审美境界的追寻。其核心是充满生机与交通的融贯主义。

西方文化的困境,一方面源于文明发展的局限;另一方面是西方哲学的自然观,一直把自然作为一个人之外的对象,自然被当做与人的主观意志相对立的世界,人与自然已不是一个整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寻求中西文化的对话,或许这是疗补文明通病的药方,重建我们与自然的世界。

中国文化高扬的“天人合一”的旗帜,是自然主义的旗帜,也许它能让我们重温自然家园的温馨与亲切。

毕竟中国古典文化是歌者的乐园,是自然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