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于天地

徐复观先生在论述道家人生境界时说,道家精神的底蕴是艺术的、诗意的,其人生是为艺术的人生。的确从表面上看,庄子是反艺术的、反美的、反诗的,但他反对的是人为雕琢的所谓美与艺术,追求的是自然的、古朴的美与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又是最诗意的、最审美的。其审美的最高象征物是一—一天地。庄子云: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这就是说,悠远的天空和广阔的大地以无言的形式显现着伟大的、素朴的美。“观于天地”,就是观照生机勃勃的自然,观照群动不息的万象,从观照中感受美,并获得宇宙永恒、天地无限、生机长存的审美领悟,从而进入与自然之道融合一体的绝对自由的审美境界。

正因为“观于天地”可以进入审美、进入自由,进入与自然之道融合一体的审美领域,所以大自然成了求道者探本寻根的故土家园,成了审美愉志畅情的审美对象。庄子《逍遥游》中强调的至人、圣人,这里有了答案,他们的根本方法是观于天地,是以大自然为师的。《庄子·天道》云: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蝥万物而不为文,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天地正,其魄不崇,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育天下也。

庄子这里道出了一个“观于天地”的根本性问题,即以自然为师,在对自然的谛听中,他听到了一曲神圣而庄严的音乐奏鸣,这就是天乐。天乐源于自然,源于世界的根本性存在,自然是无言的、冷静的,它毁灭万物不算残暴,促使万物生长也不是仁德,雕琢万物千姿百态也不算机巧,一切都是自然规律变化的结果,这就叫做“天乐”。由此可见庄子对大自然神秘的敬重,大自然如同一个伟大的导师一样启示着他。

理解自然,理解“天乐”,人就达到了精神的自由。他不会报怨,不为外物所累,心灵澄明晶莹,超凡脱俗,精神欢快而不疲惫,于是天乐就转化为一种人格的象征。天乐就是把自然界统一于一体的道,如此之道贯通万物, 宁静澄明,一切都是顺应自然,毫无外在的努力。庄子的思想都是以自然运转的客观规律作为思想依据的。《天运》开篇就说: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己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 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动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巫威祒曰“来,吾语汝。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这是一篇早于屈原的天问,比起屈原来,它更哲理化、更理性化。仰望苍穹,看日月普照,望星斗运行,观风起云涌。庄子不禁发问:是谁推动了宇宙的运行,是谁使日月发光,是谁让风雨变化。正是在对“天”的追问中, 他提出了“道”的存在,道不是意志,不是偶像,而是伟大的自然。到了这里我们才理解为什么老庄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推广于人类社会,即顺天应物,万物齐一。人类对自然不是主宰而是顺应,“顺之则治,逆之则凶”,这不是庸俗的社会进化伦,而是自然哲学的社会化,是将自然、社会作为一个整体而进行哲学的思考。

天(即自然)是哲学的,也是艺术的,是诗的,是音乐的。庄子的精神在大自然的悠悠天籁中不仅有了哲学的感悟,也有了艺术的审美升华,这里充溢着“天乐”“至乐”。庄子《天运》描绘至乐时说:“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时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塗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梗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这里已把大自然当作了一曲雄浑博大而又广阔深厚的伟大音乐,如此之音乐,容纳着四时运转、阴阳变化,带出了日月星辰、雷霆风雨,带出了对自然万物的深切感动。它满谷满坑,遍天遍地,这才是真正的音乐,被称之为“至乐”“天乐”。庄子不是把自然当作一个客观对象,而是当作融入生命的一首诗、一支歌,是对大自然崇敬礼赞的永恒的歌。

正缘于对大自然的深情热爱,庄子一直向着大自然的境界飞翔,这就是它诗意描绘的“逍遥游”。所谓“逍遥游”己有很多人阐释,但还是庄子自己说得最准确,即《天下篇》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长”。泯灭主观意志,泯灭感官,泯灭欲望,与天地精神融为一体。“游”是无目的、无追求、自由解放的生存解放。庄子的精神解放,不可能求之于现世,也不能宗教式地求之于天上未来,而只能求之于心灵,即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解放。这就是“闻道”, 是“体道”,是“与天为徒”。庄子的哲学总散发着大自然的生机与清香, 流露着心灵的怡然与快乐。用庄子的话说就是: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焉。

《则阳》

《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