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心是道

禅家在法理上摆脱了语言文字,付诸自然物象的表述;在体验上摆脱了戒律的限制,付诸心灵的感动,这样禅家的人生也是自然主义的人生。铃木大拙在《通向禅学之路》中说:“禅宗的目的在于确认生活本身。在禅宗这里,没有突飞的东西,没有神秘的东西。举起手来在桌子的另一侧取书,听窗外打球少年的声音,眺望树梢上流动的云朵,在这一切之中都能够领悟禅意。语言的说明议论是没有用的。即使不知道其理由——也没有必要知道—

—当太阳升起时,仍然是大地充满生机,人们心目中充满幸福,总而言之, 如果要了解禅的话,就必须在当时当场把握它,既然禅把理念心灵都交给了自然,那么它的人生追求也只能交给无心无目的任意的大自然了。这种自然的人生,被后来的高僧概括为“平常心是道”的哲学。《马道语录》记载过马祖道一的话:

道不用心,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趋向,皆是污染。若欲直言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

道是平常,而平常心就是顺应就是自然,人们不必向外寻求,一切存于心灵存于自由自在的状态里了。曾受马祖教诲的庞蕴居士在一首诗偈中写道: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偕。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

世俗的生活诗化了禅化了。中国佛教自此走下神圣,走向平易亲近的人生,因此我们在祥和的世界里总能闻到草的芳香,能听到婴孩的歌谣,能看到农夫农妇的身影。生活诗化了,宗教也就自然化了。

平常心是道,是对禁欲主义的一种解放。“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十字街头,解开布袋”,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深受禅宗影响的中国士大夫们既可隐迹山林,又可藏身市朝,与世推移,和光同尘,能出污泥而不染。创造出一种既有出世修养,又有人世精神,左右逢源,会心自适的自然主义人格。

在禅宗的自然主义人格里,“生存是一切的根据,离开生存,一切都不复存在,无论有什么哲学,无论有什么伟大的有力的观念,我们都不能离开这现实的生存。仰望星空的人,双脚依然踏在大地。”禅宗是从自然中学会思考,学会像自然那样,学会生存。

据《五灯会元》卷四记载,赵州问新到的和尚:“曾到此间么?”曰: “未曾到。”赵州说:“吃茶去!”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和尚,赵州又问曾到此间否?答曰:“曾到。”但赵州依然说:“吃茶去!”这时连管理僧堂的院主也大惑不解,问“为什么曾到也吃茶去,不曾到也吃茶去?”赵州又说:“你也吃茶去!”这里已无须再问什么。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切安于自身就是正道。生存就是自身,就是顺着生活的运转而运转,不必疑虑,不必发问,一切已存在于平常之中了。这里我们再看仰山与沩山的一段对话。夏末的一天,仰山来访问沩山,沩山问:

“子一夏不见上来,在下面作何务?”仰山答:“我在山下锄得一片畲,下得一萝种。”沩山感叹道:“子今夏不虚过。”

而仰山则反问沩山:“未审和尚一夏之中作何所务?”沩山曰:“日中一食,夜后一寝。”仰山曰:“和尚今夏亦不虚过!”

在禅家看来,只要顺平自然、存在于存在中、生活于生活中,就是不虚过。不奢求什么意义,不止望什么崇高,在宇审大化中流动生存,便是得道了,便是觉悟了。因此“锄得一片田,下得一萝种”,与“日中一食,夜后一寝”一样都是不虚度,都实现了生命的充实。大自然中生长的万物不也是如此吗?草为谁碧,花为谁红,人类又何必追问生存以外的意义呢。

禅家已回到彻底的自然状态里去了,以一颗平静的、自得的、适意的心灵融入生活,迎纳万物。在禅宗的公案里可以看到许多在自然里感动体悟的记载:

灵云志勤禅师,初在沩山,因见桃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五灯会元·卷四》昔有僧因看《法华经》,至“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忽疑不决,行住坐卧,

每自体究都无所得。忽春月闻莺声,顿然开悟。遂绪前偈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五灯会元·卷六》

(洞山良价禅师)过水晴影,大悟前旨,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立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是恁么言,方得契如之。”

《五灯会元·卷十三》

(吉禅元宝禅师)中夜宿田里,睹星月粲然,有省。

《五灯会元·卷十四》

青山无处不道场,自然随时感动着僧人。一株灿烂的桃花,春日融融, 月色里的黄莺夜啼,风吹水动、波光阑珊及一天灿烂的星月,都启示着禅僧们对道的体悟。体悟的过程也就是审美的过程,哲理在自然中融化,玄思消逝在大自然的波光水影、月夜莺啼里去了。于是士大夫们纷纷向禅宗靠拢, 寄情山水,“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在对宇宙自然的静静观照中, 领悟人生哲理,形成了特有的禅家人格,而苏东坡最具代表性。他热情讴歌禅宗“所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①,他自许过着“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轻舟寄淼茫。林下对床听夜雨, 静灯无火照凄凉”②的生活。士大夫们厌倦了仕宦追求、一颗禅心飘逸出尘, 在大自然中敞开迎纳万象,这种禅境正是士大夫们所向往的、所倾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