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筑因自然

虽然就田园诗人主体而言,他们归隐田园的动机不尽相同,其审美情趣也有差异,但其追求自然的人格理想及审美境界却有惊人的一致。盂浩然在

《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一诗中写道:

卜筑因自然,檀溪不更穿。园林二友接,水竹数家连。直取南山对,非关选地偏。

“卜筑因自然”,就是把生存环境的选择建立在融入自然的基础上,与自然的水竹、南山打成一片。海德格尔一直报怨现代建筑没有为诗意栖居提供广阔的空间,诗意的栖居由于没有了诗意便只有栖居而已。而在田园诗人, 他们的生存是与自然共存的,自然的生存是根本的生存,以陶渊明为代表的中国古典田园诗人与海德格尔式的西方现代的诗意栖居理想有一根本区别。西方诗意的栖居是我去观赏自然,而中国古典田园诗人尤其是在陶渊明那里,田园诗般的诗意是物我一体与道冥一的人生境界。正如罗宗强先生说: “他成了自然间的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自然如此亲近,他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他没有专门去描写山川的美。他没有专门叙述他们从山川的美中得到的感受。山川田园就在他的生活之中,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喜怒哀乐里。”①因此,陶渊明的田园诗以抒写热爱山丘田园的天性以及感悟自然的意趣为主,因而能将意中之景与实有之景融为胸中一片天趣,创造出浑融完整的意境。田园自然完全不是把玩不是旁观,而是融入是浑然一体。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时运》

春天的旱晨,诗人一身布衣,躬耕田野,放眼望去,青山从夜雾中醒来, 仿佛被洗过一般。一阵和煦的南风吹来,禾苗被吹得如同张开了翅膀。景色是自然的不雕琢的,而更自然的是诗人情感的清新天真。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宇,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

①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

诗人结庐于那片浓郁的绿色里,草木峥嵘,大树绕屋,鸟儿在树间啁啾作巢,诗人也从鸟的窠巢想到了自己生存的茅庐,流露出无限的欣悦。这里已分不清哪是物,哪是我,哪是鸟的家,哪是人的家,人世间的车马声远去了,只有诗人自得其乐,怡然于微风好雨的自然里,品尝着自然的果实:一壶春酒,青青菜蔬。诗人的那份自得,那份欢欣,真让人钦慕不已。人与草木、与鸟、与微雨、与风和谐地共存着,仿佛宇宙万物本来如此。人,人着; 物,物着,不能言说,也不必言说,实现着天人合一心物交融的美境。这是一种美一种大象无形宇宙一体的美。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这里描写的是一个初春,应时而至的微雨伴着东方隐隐的雷声,万木蠢动,草木也自由地舒展。燕子翩翩来寻故居,大自然的一切无丝毫干扰。去年的燕巢依旧,燕子飞回,诗人的心也飞翔在这纯净清新的天地里。站在这样的自然面前,诗人从不言美,从不绕舌,他实在是完全融入到自然中去了。一切都生生不息,一切都天机自张自得其乐。田园诗也以无言的形式言说着表现着一种朴素自然的美。元好问《论诗绝句》称陶渊明“一语天然万古新, 豪华落尽见真淳”。陶诗从不刻意表现什么美,而是显现出自然本身,让自然本身言说美,这比六朝人的粉饰铅黛之类的艳美实在高妙得多。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移居》其二

春日登高,赋诗远眺,邻里往来,耕耘劳作。平淡的耕读生活在诗人笔下变得如此美好,陶诗所取材的多是最平常的农村景物和农村生活,诸如南亩、东园、远村、荒墟、林鸟、鸡犬、榆柳、桃李以及话桑麻、赋新诗之类, 皆寻常习见之农村景物,而表现它们时,陶渊明从不雕琢从不镂月裁云,而是语出天然平白如话,一如他的人格,树立了自然天成的艺术准则。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朱熹说:“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①陶诗意境闲寂,神游于天外,语出自然,不待安排,一片宁静和平气氛。尤其是“悠然见南山”写诗人“偶而见山,初不用意”,既着自然的艺术美感,也表现着率性天真的自然,体现人格理想。

歌咏自然的诗当然需要自然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