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的重要命题,也是儒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最终回答。虽然“天人合一”的理论是由董仲舒明确提出的,但是这样的思想在

《周易》及儒家的思想中早已孕育了。天人关系是中国哲人思考的重要问题, 以致于司马迁在写作《史记》时明确提出,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为最高追求目标。天人的关系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天人合一” 也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冯契先生指出,中西哲学的不同,在于西方人把人和自然对立起来,人生态度是向外寻求;中国人则讲天人合一,认定人与自然浑然一体,人生态度是重心在内。

华夏民族的“天”(自然)的意思,最初体现在农业生产活动和原始宗

教信仰上。它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它是自然时节的具有法则意味的天; 另一方面是指一种超越人力,有巨大力量能左右人类甚至主宰政权兴衰的宗教意味的天。《周易》、孔子对天的探索基本倾向于“天”的第一种意义, 而墨子哲学中的“天”的概念则倾向于后者。

墨翟作为小生产思想的代表无力摆脱传统的天神观念,他虽然否定了“命定论”思想,却代之以“天志”。“天志”是具有神秘意义的最高的不可抗拒的意志,“天志”是任何人都不能超越的最高裁判。他说:“天之意,不可不顺也”(《天志中》)、“顺天意而得赏”“后天意而得罚”(《天志中》)。如“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无意而得赏者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可见“天志”是神化了的超越众生的主宰,人们只能绝对地服从它、顺应它。

而荀子则把天看成是自然属性的客体。天就是自然,就是日月风雨,就是星坠木鸣,就是江河大地。天不从属于什么意志,也与政治毫无关联。他在《天论篇》说得很清楚: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功。

在荀子这里天是纯自然的,它不仅不关乎意志,也不关乎人事。荀子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天人相分”的伟大命题。荀况认为天道不能干预人事,强调了“治乱非天也”“治乱非时也”(《天论》),认为社会治乱只能从社会自身去寻找。他在《无论》中说: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则天不能祸。⋯⋯ 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荀子强调了人的力量,在天人关系中突出了人的作用,提出了“人定胜天”的伟大思想。但荀子的“天人之分”的哲学依然有天人相合、万物含生的思想,他在《礼论》中说:

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悦校。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大一也。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 喜怒以当,以下则顺,以上则明。万物变而不乱,礼岂不至矣哉!

荀子强调人类社会必须循礼而行,应当与自然统一于一体,显示出宇宙自然的大和谐,荀子引用的“天地”“四时”“万物”均是自然的象征,从而与人类的礼乐、伦理融为一体。从荀子思想整个脉络来看,尽管他把“天” 的意志从天与人相互感应的观念中清除出去,并由此提出“圣人不求天”的思想,但是在他的思想中,毫无疑问,人的整个存在是融入宇宙的整体世界当中的。人在道德实践中显现出来的清明、广大、高明、和谐、自由自律的生命气象显示出宇宙的整体性格,是从自然中获得的。荀子的“天人相分” 实际上包含了“天人合一”,因为“分”与“合”不能孤立存在。一的“分”,

必须经过“合”,“合”在这里不仅仅是某种规律,而且包含了人的情感和精神。因此天人相分的实质只是强调天与人相分,强调天与人的差别,并不是主张人与自然的对抗,而是“顺天”“合天”。

真正把古代思想家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作系统而明确的阐释的是汉代思想家董仲舒。汉武帝实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把先秦以来在百家争鸣中发展起来的思想统统排斥在外,只有儒家思想取得了独尊的地位。这是随着政治的大一统而必然出现的思想上的大一统格局。董仲舒正是在这样的政治及思想背景下上承先秦下启魏晋,提出了对中国思想史上影响重大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

天人合一是以天人感应的经验哲学为基础的。原始思维中存在着神秘的“互渗律”,但这种互渗主要表现在自然万象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渗透影响。人类总是在自然界中寻找制约人类社会的因素,这种思想被表述为天人感应的理论,原始人对大自然的敬畏转化为不可抗拒的神灵:

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

《汉书·董仲舒传》

自然的天被他塑造成至上的神,成为威临一切的压迫力量。董仲舒正是依据这样的天的意志,完成了天人感应式的宇宙模式。在这个模式里,天与人,自然与社会,一一对应,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互为一体的关系。这就是著名的“天人相类”“人副天数”:

人之身,首■而员,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之,象日月也。鼻口呼吸, 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胞实虚,象百物也。⋯⋯颈以上者,精神尊严明,天类之状也。颈而下者,丰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而力,地形之象也。⋯⋯天地之符, 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 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天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暝,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作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于其可数也,副数。不可数者,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一也。

《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

董仲舒在天人感应的基础上,精心构造了一个宇宙——自然——人体的思想体系,自然界的风雨天地日月草木现象与人体的结构一一对应,把自然引进了人体。人体被自然化了,生命现象与自然现象彻底融为一体,人体是缩小了的宇宙,宇宙是扩大了的人体,人与天地与自然同在。不仅人的外在形式,连人的内在性情也是受之于大自然的:“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在这里,人格的天(天志、天意)是依据自然的天(暖清、寒暑、四时)来显现的。自然的天具有道德的主宰性、意志性、目的性。作

为生物存在的人的形体与作为社会存在的伦理及道德制度,都只是“天”在世间的推演。人事的政治制度与自然的四时风雨比类而生,形成了一个和谐、平衡、统一、互为感应的机体组织,以得到绵延和巩固。

虽然从科学上看董仲舒的类比荒谬绝伦,但是“天人合一”观念强调的天与人、自然与社会及身体与精神作为和谐统一的有机生命的整体存在,仍然有一定价值和意义。人不是与自然对立,而是与自然亲近,与自然同在。因此“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的重要命题,这一思想在中国文化上源远流长, 影响深巨。

“天人合一”至宋代理学乃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成为理学家的根本观念。程颢(明道)谓:

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若不一本,则安得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语录》

大程把“天人合一”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天人合一是无须证明、无须思索的事实,只须依此演绎,不须论证求索,理论的武断代替了科学的求证。而其弟程伊川又把天人统一于道,道普遍适用于自然与社会,统摄于社会与自然,他说:

道未始有天人之别,但在天则为天道,在地则为地道,在人则为人道。

安有知人道而不知天道者乎?道一也,岂人道自是一道?⋯⋯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则余皆通。

《语录》

天空、大地、人类在道的贯穿下浑融为一,天地人不再区分。道虽然是一种理性,但这种理性却时时吸纳着大自然的风雨辉光。以后朱熹与陆象山关于天人关系的探索,皆不出于二程的范围。但朱与陆又有不同,朱子本小程(伊川),言性理;象山本大程,言心即理,按照朱熹性即理论的观点, 人性即同于宇宙之根本,人禀受宇宙之本源为性,性在心中,而不即是性。陆象山的心即理论,则谓人之心即同于宇宙之本根,人得宇宙之本根为心, 心性无别。但是两者都认为人含有宇宙自然之根本,天人相通而不隔。宇宙在根乃道德之准则,人之道德即是宇宙本源的流行,在人为性,在物为理, 在事为义,都是天人合一观念的发展。

王阳明发挥了中国哲学中“万物一体”的观念,提出了“仁者与天地万物力一体”的主张。王阳明通过《大学》首章“亲民”的解释引发心物同体的思想: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万物一体之念。

《阳明全书》

照王阳明的意见,人的一切罪恶都源于人的不能以万物一体,而心的本来面目,每个人都与圣人一样,都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这种一体主要表现为相互之间的诚爱无私,“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

我之间”“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王阳明可以称为最彻底的机体主义者,他能把整个天地万物通通当作一个充满仁心的有机体。宋代理学家们强调“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宇宙大自然并没有要与人类划清界限,而人类则与大自然疏离了、隔绝了。王阳明在《传习录》中也强调:

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一起去尽,则本体已复。

王阳明对良知的呼唤,是对人与自然亲在关系的呼唤,真正的仁心、真正的良知,不仅仅表现为面对人类的伦理道德,而且还是视整个世界万物为有机整体,把整个天地万物融通起来,浑然化为一体,在这种境界里便应去除心中障碍,重新恢复心中良知。

孔子的“天何言哉”,虽然是句短暂的话,但它却融注了人类从原始时代开始的对自然的感动与礼赞,蕴涵了对自然的神秘理解。从这样的文化基础出发,引发了对天人关系的探索。而其思想原则是万物的感应贯注,其宗旨是“天人合一”。不是把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而是万物同归于一体的儒家思想在当代是有积极意义的。著名的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与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池田大作在《展望二十一世纪》中,对中国文化中的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和谐关系欣赏备至。汤因比认为中国留下的历史遗产也许是救世良方,这遗产之一便是中国哲学中除法家以外都具有的观念,即“人的目的不是狂妄地支配自己以外的自然,而是有一种必须和自然保持协调而生存的信念”中国古代哲人这种对自然的亲情关系,西方学者基本上是认同的。英国地理学家普雷斯顿·詹姆斯在《地理思想史》中写道:“中国哲学家们对自然界的态度和希腊人所持有的态度基本上不同,对中国人来说,个人和自然是分不开的一一一他是自然中的一部分。”中国思想家不仅仅为自身着想, 也为万物着想,不仅思考社会,更注目自然,不仅同情人类的命运,也悲悯万物众生,这是富有现代意义的文明,而中国哲学最终最高的表达就是: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