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蔽与虚无

“造物是谁”是哲学的基本问题。以人为中心的自然观只能把造物者归结为神,归结为超自然的力量。而从自然主义思想出发,只能是自然本身。有形的自然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它是具体的可触摸的,而终极的自然则是寂静的不可捉摸的,因此它只能是虚无。因而谛听自然必须谛听虚无。

虚无便是庄子与海德格尔要探讨的基本问题。

庄子的虚无往往被人理解为超自然的。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庄子哲学反复强调道在其象中。有人问:“道恶乎在?”庄子回答,道在天,道在地, 道在头,道在腰,甚至道在粪尿。一切具体物质都有道,可见它不超验,但

它自然。这样的道是无的自然,是终极的自然。“万物源于无”“有生于无”, 这样的命题可解释为一切有形的生于无形的,一切有形的自然生于无形的自然。

无与有的关系在海德格尔那里被表述为存在与存在者的关系。海德格尔对无的思考源于他对存在的发问:“为什么存在者在而无倒不在?”海德格尔哲学里的存在相当于无,而存在者相当于有,而存在的无也相当于庄子思想的“道”的无。

存在是一种在,它怎么变成无呢?还是让我们先看一个具体的例子吧: 我手上抓着一个东西,这东西我既知其名又不知其名,因为当我用它来

写划时,我称它为笔,一阵风吹来我用它来压在书桌上的稿纸时,它又被称为“镇纸”。当有人袭击时,用它来自卫,它又可以称之为武器,总之在不同的情况下,它可以赋予不同的称谓。而且从理论上说,这种种称谓是无限的多样的。这样存在就发生了问题,作为一个“东西”,无疑它在,但如果进一步,这“东西”的存在是什么时,就显得模糊不清了。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的卷首借柏拉图的话来表达存在之当代处境的看法,因此演化成一条法则,即我们对一个东西只能说“它是⋯⋯”,而不能说“它是××(什么)”,这正如一个人,他可以是父亲,可以是儿子, 可以是领导,可以是被领导,可以是教师,也可以是学生,可以是旅客,可以是游客,可以是顾客,可以是食客⋯⋯总之他是一个持续的“是”,但一旦我们说他是什么时,相对于那个整体的“是”,他就不是了。

海德格尔探讨的存在与庄子的道一样都具有“无”之属性。在海德格尔看来,无是存在物存在的前提,一切存在物,都源于无,出发于无。他说: “只有基于无的原初呈现,人类的此有才能走向‘是什么’里面,但就‘此有’本质上和‘是什么’的关联而论,此有之为此始肇于无的呈现。”同样对庄子来说“无”不仅是存在物的源始,而且也是“道”的过程和方式。庄于说:“素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面未形⋯⋯,同乃虚,虚乃大。”无,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无,无不是全元,有也不是实有,用存在主义的话来说存在(无)是存在者(有)的依据。

这样要到达“无”进入存在领域,绝不能通过空无,也不能通过实有, 它得经过一种“无化”的过程,即把“道”抽空的过程——“损”。所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的过程是解构是“有”进入无的过程,损之又损才能抛弃存在物自身而进入存在物存在的无的领域,进而领悟其意义。海德格尔把老子的“为道日损”表述为“摧毁世界”,他要摧毁的是观念的理性的世界,要建立的是本真自然的世界。海德格尔这样描述本质状态里的天地神人共在的世界:

去蔽与虚无 - 图1

海德格尔笔下的神从来不是偶象不是崇拜物,而是对终极自然的领悟, 是天地神人的共融。他说:“居本身总是与万物呆在一起,作为保持的居把四重之世界保持在必死之人与之共处的万物之中。”也就是说,居作为对“世界之家”的“看护”,就是对万物本身的看护,在世界中的栖居就是与万物共处,在原大地(即自然)上的立足。据海德格尔考证,“物”的本义是聚集,物并非主体之对象,也非一纯然实体。物源始地存在于天命中进入世界

(天地人神)之游戏,在此游戏中,“物,物着”,物着的物源是对世界(天地人神)的聚集。在《物》一文中,海德格尔谈到了作为物的“水”与“酒” 对“世界”(天地人神)的聚集:

泉作为赠礼之水而存在着,岩石居于泉边,大地沉睡于岩石上,沐浴着天空的雨露。天空与大地联姻而居于泉水中,沉醉于葡萄酿成的酒中,大地的滋养和天空的阳光在这藤萝水果中结合,天空与大地栖于水的赠礼与酒的赠礼中⋯⋯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在海德格尔看来,任何一个自然物都是“无” 的聚集。都是天地人神共在的完整的世界,比如一朵花,世人只看到了它的颜色与芳香,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它是阳光、空气、土壤、水及其他许多不在场的东西的汇集。它居于它自身,它言说“无”。随着写作日期的后移,海德格尔的语言中关于自然的语言逐渐增多,像大地、草鞋、庙宇、天空、桥梁、壶、门槛、雪花、石头等。因为他的哲学语言存在于世界宇宙之中,存在于普遍的自然世界中。“万物静观皆自得”,他是想通过自然万象本身道出他对大地对天空的倾听。用海德格尔的思想术语来说,任何一个现实存在物都是天地神人的

“集合”,它表现为在场的东西,而它的内涵和意蕴则寓于无穷无尽的不在场的东西,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执迷于物的“有”物的“在”,忽略了物的“无”物的“不在”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遮蔽”,因此对天空与大地的真正体认就是“去蔽”。看到存在看到自然就是去蔽去照亮,展现真正的大地真正的天空。

“去蔽”就是去形而上学之蔽,形而上学在根本上造成了存在的遮蔽与遗忘,这样使存在是非真的,非真即非自然的。那么真、存在就清楚了,就是自然。因此海德格尔一直吁请物进入敞开状态。“敞开”与“澄明”是海德格尔经常使用的名词,敞开与澄明就是:“把世界交与物,同时又将物保持在世界的光芒之中。世界使万物存在,万物呈现世界,世界认可万物。” 这与万物与人融汇一体的世界,它的呈现是自然世界的呈现,是天地的是神的出场,在这里:

树木的根子安稳地扎在大地之中,这样,它茁壮成长,把自己向天空的赐福敞开。树木向上生长已被召唤。它不仅有开花的狂喜,也有营养汁液的冷

静。大地之成长与天空之敞开的恩惠彼此依存。诗之命名了恩惠之树。它的繁花预示着向我们从天而降的果实、神圣、拯救、对必死者的爱。在这金花四放的树中,有着大地和天空,诸神和必死者。它们的四位一体就是世界。①

这是海德格尔对大自然旋津的深情描述,大自然在海德格尔笔下永远是

敞开的宁静的虚无的:

窗根披着落雪, 晚钟长鸣,

房屋装扮一新,

为众人摆好了饭桌。

① 《海德格尔诗学文集》,余虹等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年

漂泊者,三三两两,

从昏暗的路途来到门前。恩惠之树开满金色的花, 吮吸着大地的寒露。

漂泊者默默地迈进房门, 痛苦已将门槛变成石头。在澄明辉耀的光芒之中, 桌上陈放着面包和美酒。

这首特里克的《冬日的黄昏》引起了海德格尔的关注,海德格尔说,此言说对悄然打击着窗户的落雪进行了命名。在这落雪中,一切持续着的东西持续得更久了。它呼唤物,召唤它们到来。它邀请物进来,以使它们可以作为物而与人相关。落雪将人带到落雪的天空下,晚钟的鸣声把人作为必死者带到神的面前。房屋和饭桌,必死者与大地连结起来,被命名之物把天空、大地、诸神和必死者聚于自身之中,此四者在相互依存的四位一体中获得原本的统一。这种汇集、聚拢,让其存留,便是物的物性活动,那在物的物性活动中存留的这四者的四位一体,我们称之为——世界。

海德格尔看到了西方文化二元对立带给人的烦躁与焦虑,因此他要摧毁世界解构世界。这世界是人神对立心物对立的理性王国,他要还原的是大地的本真,还原于天空的本真,他的世界的实质是天地人神共融的交响乐。在这样的境界里万能显示了,心灵被照亮了,这才是海德格尔的世界,这与中国哲学尤其是与道家哲学的境界多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