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以诗开篇的

文化是以诗开篇的。“歌咏所兴,宜自生民之始”原始文化是诗的文化, 是歌者的乐园。意大利学者维柯在他的名著《新科学》中把古人的智慧总括为“诗性的智慧”。在他看来,古代人类的政治、经济、伦理、天文、逻辑、地理、历史,无一不是充满诗性的。而诗性智慧的核心是综合的、和谐的,

体现着人与自然统一的原则。

在诗性智慧中,天空是有生命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三代以上,人人知天文”。需要指出的是,三代人熟知天文并不是把天空当作研究的对象,而把它当作与生命共存的世界。他们以生命的目光来打量天空。翻开古代的星象图,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充满自然情趣的世界:太微端居中央, 古老城垣分到左右,这里有天上的街市、有奔腾的银河、有耕种的牛郎,有纺织的织女。而在黄道附近有著名的二十八星宿,二十八星宿竟然也是四种动物,所谓东方苍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龟蛇)——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奎娄胃昂毕觜参,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二十八星宿被想象成东方腾飞的苍龙,西方威然的白虎,北方盘卧的龟蛇,南方展翅的朱雀。天空有了人的生命,生命也融人了诗性的天空,天空与人类在诗性智慧中融为一体。太阳是驾六龙出咸池的御者羲和,月亮是藏玉免饮桂酒的寂寞嫦娥,虽然现代人对天的理解多了理性,多了几分科学,但却少了几分诗性,少了几分天真。

原始人类的历史是诗意的。原始人的历史不是科学的叙述而是诗性的想象。创世的女娲被描绘成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女神;盘古被描绘成:“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金石、汗流为雨津;身之诸蛊、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盘古这位中国人心目中的开天辟地的神灵,竟然是自然的精华,大自然构筑了他的身躯与灵魂。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人化成了自然,也看到自然化成了人。中国人的历史观也是由自然发源的。

地理是诗意的。先民们在给一个地方命名时,总忘不了用自然去象征, 山峰成了燕子雄鹰,江河成了蛟龙,村庄成了李树桃花,自然就这样把自然万象沟通起来,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命名,人类的居住才充满诗意,才与大自然融汇贯通。

哲学也是诗意的。原始人的哲学是原始宗教,马克思曾说,宗教是这个世界的总的理论,是它包罗万象的纲领。但必须指出原始宗教呈现着天人合一、神人合一的思想,体现着人类以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走出蛮荒迈进文明的气魄。在莽莽苍苍的大自然中,我们听到了原始人类的歌唱。

歌是原始文化的综合表现。远古诗是视觉与听觉的综合艺术,《尚书·舜典》记: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于, 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是“诗言志”的首次提出。但从这里可以看出“言志”的诗不是孤立的精神现象,它一方面是“八音克谐”的音乐与“百兽率舞”的舞蹈形式的统一,一方面追求着“神人以和”的艺术境界,这就提出了人与自然融贯的艺术主张。《尚书》的另一篇《益稷》也同样记载了一个宏大的演诗场面: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必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

石,百兽率舞。”

一般认为,这里的《箫韶》就是孔子闻之“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海德格尔说真正的诗与诗人必须实现天地神人四元结构的统一,而这一宏大的演诗场面,正体现了天地神人四元交融的境界。这里有“戛击鸣球”“琴瑟必咏”的艺术形式,有“虞宾在位,群后德让”的人格风范,有天空上的” 凤凰来仪”大地上“百兽率舞”的自然空间,更有对神灵虔敬崇拜的神圣情感,在这里实现了天地神人的对话,实现了人与自然的交流,达到了天空与大地、神灵与人类的贯通。

原始的诗是娱神的。“对于原始人来说,音乐并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力量。通过音乐,世界才能被创造出来⋯⋯在原始人看来,音乐是人所获得的唯一的一点神赐的本质,使他们能通过音乐去规定礼仪方式,把自己和神联在一起,并通过音乐去控制神灵。这样整个过程被颠倒了过来,好像是神通过音乐对人说话以后,人才通过音乐对神说话。”原始社会里音乐不是纯艺术的,它具有沟通神人联系的功能,但原始的神不是人、不是意志,而是人类对自然、对神秘力量的解释,这样音乐在与神的对话中实现了与自然的对话,从而获得一种巨大的力量。

诗性的智慧通过歌谣阐释着自然,也表现着对自然或是理解或是崇拜或是祈求的复杂感情。甲骨卜辞有这样的记载: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雨被称为“天水”,它对原始人的生存与生活有决定性作用,因此对雨这种自然现象的关心就成为原始文化的普遍现象,对雨的祈盼也表现着原始先民朴素的自然观。

萧艾认为:“殷人贞卜,具有一定的仪式,无论是祈雨祈年,抑或贞问其他国之大事,都有贞人主持,有时王还亲自参加。贞人有主卜掌,可能即卜辞上署名的人,也有陪列的若干贞人。贞卜开始行礼如仪,主卜者一面念念有词地作祈祷,一面还婆姿起舞。起舞时还操牛尾之类的神物,在主卜者领唱‘今日雨’时,陪卜的贞人遂接着念:‘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如此一唱互和祈求之事宣告完毕,音乐、舞蹈、诗歌的表演也到此结束。” 虽然这里不乏想象之辞,但总的来说是符合原始歌舞的实际的。人们祭祀着、歌唱着、舞蹈着,同时也赋予雨以一种生命的性格,雨能倾听到人们的呐喊, 倾听到人们的心声,雨是富有生命的、性灵的,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与自然是同在的。

人们不仅在生存中歌唱自然万物,也在歌唱自然中解释着自身的主命现象,把自身的生命现象与大自然的一棵树、一片云、一只燕子联系起来,自然万象是原始人类图腾崇拜的精神武库。黄帝族的图腾是“云”,《左传·昭公十七年》:“昔者黄帝氏以云为纪,故为云师而云名。”杜预注:“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百官师长皆以云为名号。”可见黄帝氏族最早是以云为图腾的,而且以云命名其氏族及部落长官。大自然的五彩样云竟是一种图腾,足见自然在原始人类那里是怎样地生机盎然?而殷民族把天空中翩

翩飞来的燕子作为图腾来歌唱,《吕氏春秋·音初》记:

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谥。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始作为北音。

歌者的乐园就是自然的乐园。这里所描绘的鸣若谥谥的燕子就是殷商神话中的玄鸟,它奉天命而来,遗二卵而生商,这是对天的颂扬也是对自然的颂扬。“燕燕住飞”,虽只有四字,却辞约义丰,委婉深长,表现了对遗卵生商的玄鸟(燕子)的无限依恋的深情。燕子飞去了,虔敬的人们目送那远去的燕影,发出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对生命的追怀寄寓于自然界翩翩的燕子,对生命对自然的歌颂充溢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