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园无俗情

① 吴瞻泰:《陶诗汇注》引。

与田园相关的是林园,田园诗里总有那些苍翠欲滴生机盎然的绿树,绿树与田园组成家园壮丽的景观。孟浩然谓:“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① 这应该是道出田园诗派底蕴的话,林园确实是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人精神所在,成为远离尘嚣荡涤尘浊的象征形式。王维以田园诗人著称于世,但他真正写田园的诗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他是田园诗人,不如说他是林园诗人。他的很多诗就是以写林园之趣而流行于世的,像《鹿柴》《竹里馆》《酬张少府》等,莫不如此。诗人醉心于宁静的森林意境里,心无挂碍,澡雪精神,获得了历经跋涉的旅行者而重返家园的那种温馨感受,伴夕阳明月,逍遥林中——“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种境界并不是个别人的追求,而是士人阶层所神往的精神憩园,森林于是成为逃避世俗逍遥精神的诗意栖息地。

森林曾是人类的原始家园。原始时代人类构木为巢,依林而居,采撷而食,大森林庇护人类走出蛮荒的远古。虽然在文明的进程里人类筚路蓝缕, 开启山林,离开了原始的栖息地,但森林意趣却作为一种象征积淀于人类的精神世界。无论是宗教世界对树木的祭祀与崇拜,还是文学世界对森林意境的诗意吟唱,都寄托着人类的远古梦想和神秘感情。树木葱茏,洋溢着生机盎然的喜悦,草木凋敝,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生命悲凉。这样,从原型批评看来,森林已不仅仅是独立于人类之外的植物世界,而是富有文化意味的绿色家园,其中蕴藏着人类历经波折,走出漫漫长夜的动人故事。

世界各地普遍流行过木的崇拜风俗,古老的民族普遍保存着古老的木神神话。希腊的樵夫们崇拜着叫“得律阿得斯”(Dryads)的木神,墨西哥陶大(Tota),罗马的丘比特·法里特里亚斯(JupiterFeretrius)的供奉像都是树木形。此外还有所谓世界生命之树(WorldLifetrees),《圣经》伊甸园里即有生命树。据茅盾先生介绍,北欧神话里的奇异生命树(Okin), 是宇宙之树、时间之树、生命之树,它是充满全世界的。这种生命树是图腾, 是创造全部生命的神,因而受到人们的崇敬与护卫。著名的人类学家弗雷泽说:“这种超自然的生命已不再是树神,而成了森林之神,一旦树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每株具体的树木,于是,按照人类早期思想给一切抽象材料都披上具体人形的总倾向,它就立即改变了形态而披上了人形。所以古典艺术中,神树总是按人的形态来描绘的。它们的森林特征则以树枝或同等明显的标志来表明”。原始崇拜物往往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世界生命之树诞生于森林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土壤,人形树神恰恰证明了人与树木的天然关系和神秘情感。当人类把人与树木的天然关系付诸文化的表现形式,树木森林就产生了非凡的文化意味。

同其他民族一样,中国文化中也存在着木的祭祀和崇拜。社树是中国古代具有神圣意义的“金枝”。《说文》释社谓:“社,地主也。从示土。《春秋传》曰共工之子句龙为社神。《周礼》二十五家为社,各树其土所宜之木。

■,古文社。”这里“■”字特别引起我们注意,古社字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即社祭在古代并不是像今天这样表示对土地的祭祀,它的原初始是祭木的,表示对树的崇拜,祭土的意义是后起的。因为在古“■”字里, “土”字是表声的,社与土发音相近,土只起一个声符的作用。《尚书·甘

① 《李氏园卧疾》。

誓》有“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左传·闵公二年》有“间于两社,为公室辅”,《汉书·叙传》“布历燕齐,叔亦相鲁。民思其政,或金或社”。

以上所引皆是韵文,“社”字与祖、辅、鲁等音相谐,可见社字初文只取音于土,而非表意,而木才是社稷的主人。

征之于史实,在中国古代有着普遍的社稷祭木风俗。

《论语·八佾》记:“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粟,曰使民战栗’”,可见夏商周三代的社制都是祭木的。

《墨子·明鬼》说:“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社。”《汉书·效祀志》记:“高祖祷丰榆社”,颜师古注“以树为实神,因立名也”,可见祭木风俗历时邈远, 而祭木形态亦形形色色:《白虎通·社稷》引《尚书》佚文云:“太社唯松, 东社唯柏,南社唯梓,北社唯槐”,《周礼·地官·大司徒》云:“设其社稷之壝,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杜与其野。”虽然因地制宜,祭木各异,但是人们在神树面前表现出来的敬畏与神圣感情是相同的。唐代诗人王建《神树词》诗云:

我家家西老棠西,须晴即晴雨即雨。四时八节上杯盘,愿神莫离神处所。男不著丁女在舍,事官上下无言语。老身常健树婆娑,万岁千年做神主。

虽然这里表现的仅仅是个人家业顺利、仕宦平安的希望,但把个人命运寄托于神树庇护的事实证明了这种神树崇拜与原始文化祭木风俗仍然秘响旁通。

《白虎通·社稷》“社稷所以有树何?尊而识之也。使民望见即敬之, 又所以表功也”,祭木风俗反映人类对以木为生,依木而居的森林家园的依恋,并通过宗教祭祀的象征形式去表现森林家园的回报情感,形成了“万物莫善于木,故树木也”的普遍观念,所以人类对树木“尊而识之”“所以表功”。回首人类森林的绿色家园,我们看到了树木在文化史上的伟大作用。

森林是人类原始栖息地

人类最早生活在森林里,人的命运一开始就与木结下了不解之缘。恩格斯在谈及人类蒙昧时代时说:“这是人类的童年。人还住在自己最初居住的地方,即住在热带的或亚热带的森林中,他们至少是部分地住在树上,只有这样才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们在大猛兽中间还能生存①。”这一时代在中国古代被称作“有巢氏时代”。《庄子·盗跖》说:“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而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这里记录的是居于树上,栖身林中的往古生活。莽莽森林曾是人类生于斯长于斯的摇篮。“草木之实”也是上古食品的主要来源,采字古作■,像一只手在树上采摘果实,它像一幅风俗画展现着人类采取食物的情形,尽管这种的奉献是

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 17 页。

低微的,但它毕竟给人以力量,保证了向更高阶段的迈进。这样伟大的生活经历积淀于森林象征形式,怎么会不唤起人亲切温馨的感受。

走向文明的“木器时代”

森林不仅帮助人类度过蒙昧与蛮野,也帮助人类走进文明。人类文化史上确乎存在着一个漫长的“木器时代”。人类学家利普斯说:“从相当于史前人文化水平的塔斯马亚人(现已灭绝)、澳大利亚人(今仍存在)和其他大陆上采集者部落之中,还可以看出黎明时期曾有过‘木器时代’。若假定铁器时代、青铜时代和磨光石器时代各有三千年的历史,可以有把握地说, 打制石器时代及其可能存在的‘木器时代’延续的时间更长。”①但由于木器容易腐朽,远古木器未能保存下来而被忽视,仿佛人类一开始就是凭借石斧石器开创出文明的时代。

工具的发明常常是文明发展的重要标志,依照这个线索,我们发现许多重要工具、器物的发明都与树木相联系。被恩格斯称作人与动物彻底区分开来的火的发明,就是钻本的结果,所谓“木相木与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 “燧人氏钻木取火,造火者,燧人也”。火生于木是上古人类的普遍观念, 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说火照亮了蒙昧时代的话,那么木则是人类走进文明的拐杖。不唯如此,农业的发明,舟车的利用,弓箭的创造,宫室的建筑等等都与木的运用开发相关。

森林与家国、生命的象征

正缘于森林树木与人类生活的密切关系,正缘于树木在文化史上的开启山林的作用,对森林的神秘敬畏之情积淀于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深层,乃至于人们把生命与家园也同树木联系起来。生字在甲骨文作“■”,即一棵树从地上茁壮生长之形象,而标志着血缘关系的“姓”字作■,也是人向树木跪拜之形象,反映出对树木与生命联系的朴素认识,由此衍申,木也成为家园邦国的象征物了。邦字甲骨文作■,金文作■,《说文》作■,像邑中立木。无论是标志着个人生命的“生”,还是标明血缘联系的“姓”,或者是标明政治联系的“邦”,都立木为祭,这不正是人类对森林家园的思古之幽情吗?

《诗经·小雅·小弁》三章云: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朱熹《诗集传》云:“桑梓,父母所植。”把对桑梓之树“必恭敬止” 的神圣感情解释为“父母所植”,未免迂曲不通,其实对桑梓的恭敬之情缘于人类普遍的树木祭祀风俗,也源于树木—家园的深刻象征意义。

从古罗马的“金枝”到中国的社树,从古老的祭木风俗到诗意的森林意境,积淀着森林——树木的“文化情结”。人类在离开森林家园之后,愈来

① 利普斯:《事物的起源》,汪宁生译,四川民族出版社,1982 年版。

愈呈现出矛盾而复杂的心理,一方面人们追求进步,日益迈向文明,而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频频返顾旧乡,留恋原始家园。尤其是当文明社会愈来愈暴露出矛盾冲突的时候,就更是诗化原始情境。作为原始家园象征的森林,便成为士大夫远离尘世,寻找身心自由的精神憩园了。悠悠往古,梦牵魂绕, 森林意境被回味着,也被创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