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方滋

魏晋人亲近自然顺应自然的思潮导致了文学史上一个重要诗歌流派—— 山水诗的产生。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谓:“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这样的论述极易让人发生误解,仿佛只有老庄思想隐退了,山水诗才兴起,其实山水诗兴起的真正哲学背景就是老庄“道法自然”的思想,

人们对自然山水的兴致恰恰是在玄谈自然中产生的,但刘勰的话也道出了一个事实,即人们厌倦了抽象的“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玄谈之后,才开始了更高情味更艺术化的自然文化的追求,这就是魏晋南北朝山水诗创作的开始。魏晋士人的求仙风气是山水诗发展的重要原因。虽然《诗经》《楚辞》的一些作品,已经表现出人类对自然山水的亲近,汉代辞赋家们已经拥有了鉴赏自然美的能力,同时也具有了相当成熟的模山范水的艺术技巧。但是山水诗的正式出现,还是在魏晋时代(22O—419),而魏晋时代老庄玄风的盛行,正是促使山水诗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面对汉末动荡流离的苦难社会图画,面对司马氏残酷迫害名士的黑暗现实,老庄思想渐渐成为魏晋士人的精神支柱。对苦难的超越使他们不得不采用服药行散狂饮无度的物质手段,以求疏离黑暗的社会现实,达到超越尘外无往而不自得的神仙境界。对神仙世界的企慕造成了游仙诗的兴起,而仙境是虚无飘渺的,许多游仙诗人自己也不相信仙境的存在。因此对仙境的歌咏只能求诸大自然的山川风物。自然山水是仙境的参照物,是神仙境界的蓝本。请看郭璞《游仙诗十四首》之八中的诗句:

阳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丈。朱霞升东山,朝日何晃朗。回风流曲棂,幽室发逸响。悠然心永怀,眇尔自遐想。仰思举云翼,延首矫玉掌。啸遨遗世罗,纵情在独往。明道虽苦味,其中有妙象。希贤宜励德,美鱼当结网。

这首诗中,诗人对仙境的渴求是以大自然为底本的。这里的仙境中流露着自然的水光山影,诗中日出东方,辉映扶桑,天风朗朗,金光闪闪。于是飘飘然有举翼凌云、遗世独立之情,进入哲学的玄思境界,这集中代表了自然对玄言的启示作用。魏晋士人的仙境是自然的神秘化,是自然的哲学化。但是应该看到山水在玄言诗、游仙诗中不过是玄理的点缀而已,因此山水诗的发展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化。

魏晋士人对政治的反叛表现为精神上的求仙和现实的归隐。求仙是精神的漫游,但毕竟虚幻,而归隐则更具体,更具现实的土壤。正是在这一点上, 归隐的风俗深化了人们对自然山水的理解。隐逸之士自古有之。但经过儒道哲学的理论化,隐逸不再是单纯的逃避行为,却可以解释成一种具有道德批判性的政治姿态,也可以代表一种精神理想的追求。而远离俗世的自然山水也从实用的隐避功用增添了精神价值。自然的山水情思化了、艺术化了。隐逸总是同自然山川联系在一起。汉末仲长统的《述志诗二首》之二中有:“抗志山棲,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空,纵意容冶。”已把隐逸之志山川之情融为一体了。大自然的山川草木由于有了隐逸之士的到来而增添其文化及审美意蕴。张载《赠挚仲洽》云:

君子有逸志,棲迟于一丘。仰荫高林茂,俯临绿水流。

恬淡养玄虚,沈精研空猷。

在隐逸诗人的歌唱里,老庄玄奥的哲理渐渐隐去,而真正的自然山川之美显露出无限的灵机异趣。早年曾雄心万丈,立志“铅刀逞一快”的左思, 晚年却带着悲凉的心境成为融心自然的隐士。他的《招隐二首》之一里描写自己原本是带着悲凉之情而无亲地寻访自然的,却因经验到“白云停阴岗, 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的一片祥和的山川之美,而心情渐趋平静,人生的境界澄明了升华了。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去停阳岗,丹葩耀阳林。石泉嗽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鍭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山水的美感冲淡了尘世的无奈悲凉,诗人于山川乐音中听到了弥漫天地的悠悠天籁——“丘中有鸣琴”,人为的丝竹远不如山水的清音,“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在这种境界里,诗人获得了隐逸山林、恬淡虚静的精神享受,现实的世界已完全可以置诸尘外了,“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这样的诗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都是真正意义的山水诗了。在左思的诗里,政治意义上的隐逸渐趋淡化,而超然的大自然情怀渐趋明朗,自然已作为一种美的生活摆在人们面前了。晋人南渡之后,山水诗真正成熟了。南渡之后中朝名士从粗犷的北国来到了山水明丽的江南,面对的是四时苍郁的景色,或杏花春雨,或莺飞草长,或淡烟疏柳,或渔歌唱答, 如何不令他们动心。而另一方面,当时的士族广占山林田园,他们的庄园往往具有实用与审美双重价值,既“尽幽居之美”,又“备登临之美”。士族文人徜佯于江南秀丽的山水景色中,宅心玄远,鄙薄俗物,登临游览之风一时盛行。宗炳《画山水序》中说:“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把山水之美与宇宙造化之道联为一体,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中,“仰观宇宙之大, 俯察品类之盛”,赞美自然万物中蕴含的宇宙精神的美。孙绰在《天台山赋》中说:

太虚辽廓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渎,结而为山阜。嗟台岳之所奇挺,实神明之所扶持。正因为自然美是自然之道的显现,不是主观意志的产物,所以山水自然与人相亲相近,人们在感受欣赏中可以领略与天地同体的无限乐趣。

在南朝众多的山水诗人中,宋初的谢灵运是第一个大量创作山水诗的作家。他常头戴斗笠,脚登木屐,啸傲风月,在经历官宦的坎坷之后,自然的山水成为他精神的乐园。他对山川景物的描写有声有色,精美而秀逸。“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声一色,一静一动,“生”传达着季节的变换, 表现着生命的生长,而“鸣”则洋溢着自然悠扬的乐音,传达着生命的喜悦与欢欣,成为千古传唱的佳句。宋人吴可云:“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其他如写春秋之景:“人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初彭蠡湖》、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入去郡》);写山川之景:“密峰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写花鸟:“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酬从弟惠连》)等诗句,都抓住不同季节自然景物的特征,对偶工整,清新可人。鲍照评其诗云: “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他的诗是从自然中采撷来的,也具有大自然的风采。

谢灵运之后,谢朓是进一步发展山水诗的伟大诗人。他的诗摆脱了玄言诗的尾巴,避免了形而上空泛的议论,从而形成了清新流丽的独特风格,将山水诗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他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是其代表作: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作者始终围绕“望”字进行艺术构思,既写望中景,又抒望中之情,中间重点写春天望中的自然景物,远近高低大小内外层次错落分明。其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两句最为后人称道。两句以铺展的锦缎和明净的白绢来比喻晚霞和江水,不仅色彩绚丽悦目,而且渲染了春江日暮静谧柔和的气氛。李白称赞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谢朓诗气魄宏大,意致高远,已深具唐人气象;

大江流日野,客心悲未央。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

《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

《宣城郡内登望》

谢朓笔下的自然山水,已超出了一般的模山范水,而成为一个风韵独具的审美世界,以一种”圆美流转如弹丸”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已开启唐人山水诗的先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