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由人的活动而产生的统一

主体与客体的第二种协调一致不复停留在这种自在状态,而是明显地由人的活动和技能产生的,因为人利用外界事物来满足他的需要,由于需要得到了满足,就把他自己和这种外在事物摆在和谐的关系上。与上述第一种只涉及普遍情况的那种协调一致相反,这第二种协调一致却涉及特殊情况,即涉及个别需要以及通过自然事物的个别效用而得到的对这种需要的满足。这种需要和满足的范围是无限繁复广大的,自然事物则更是无限繁复的;只有在人把他的心灵的定性纳入自然事物里,把他的意志贯彻到外在世界里的时候,自然事物才达到一种较大的单整性。因此,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他显出那环境可以使他得到满足,对他不能保持任何独立自在的力量。只有通过这种实现了的活动,人在他的环境里才成为对自己是现实的,才觉得那环境是他可以安居的家,不仅对一般情况如此,而且对个别事物也是如此。①

可以适用于这整个领域艺术的基本思想可以简略地归纳成这样一句话: 按照他的需要、意愿和旨趣的诸有限的个别的方面来说,人原来不仅是一般地与外在自然发生关系,而且这关系还是依存的关系。这种相对性①和不自由性是违反理想的,所以人如果要成为艺术的对象,他就必须先使自己从这种工作和需要中解放出来,把这种依存性抛开。主客两方面的这种契合可以从两种出发点来实现。第一,从自然方面来说,它和善地供给人的需要,对人的旨趣和目的不但不阻挠,并且还自动地促成它们实现,一路顺从着人。第二,人还有些需要和愿望是自然不能直接满足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就必须凭他自己的活动去满足他的需要;他就必须把自然事物占领住,修改它, 改变它的形状,用自己学习来的技能排除一切障碍,因此把外在事物变成他的手段,来实现他的目的。如果主客双方携手协作,自然的和善和人的心灵的技巧密切结合在一起,始终显现出完全的和谐,不再有互相斗争的严酷情况和依存情况,这就算达到了主客两方面的最纯粹的关系。

在理想的艺术环境之下,人必须先摆脱生活的穷困,财富和优裕的境遇既然可以使人不仅暂时而且完全摆脱需要和工作,就不仅不违反美感,而且可以促成理想的实现。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在必须顾到具体现实的艺术友现方式里,把人对上述需要的关系也一笔抹煞,那就是不真实的抽象品。这些需要固然属于有限界,艺术却也不能把有限界看作只是坏的东西,就把它抛开,而是要把它和真实的东西调和融合在一起;因为即令是最好的行动和思想,如果孤立地单从它们的定性和抽象内容去看它们,也还是有局限性的, 因而也还是属于有限界的。比如说,我需要营养、饮食、穿衣、住房子,需

① 在这段里黑格尔说明了主体与客体(即人与自然)的统一以及人改变自然来适应他的需要的实践意义。“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这句话与马克思所说的“人化的自然”是有渊源关系的,参看马克思的《经济学

——哲学手稿》第三手稿。

① 即“依存性”。

要床椅以及许多其它用具,这当然是外在生活中的一种需要,但是内在生活却通过这些外在方面的生活而完全显现出来,所以人们让他们的神也穿起衣服,拿着武器,想象神们也有无数的需要和满足。这种满足在艺术中必须显得已经得到了保证,象上文已经说过的。例如对于中世纪游行的骑士来说, 在冒险途程中偶然碰到某种外在生活的困难,就靠偶然的机缘去解决,正如野蛮人单靠直接的自然去解决他们的困难一样。这两种情形对于艺术都是不适合的,因为真正的理想不仅在于人一般地摆脱了对这种外在方面的严格的依存性,而且还在于他绰有余裕,使他能够就象玩一种既自由而又愉快的游戏那样,去操纵自然所供给他的种种手段。

在这些普遍原则的范围之内可以更明确地分辨出以下两点: a)第一点是利用自然事物来达到纯粹认识性的满足。属于这一类的如

人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装饰以及拿来摆在自己周围的一切华丽的铺设。通过这种装饰,人要显示出这些自然珍宝,这些光彩夺目的自然事物,例如黄金、宝石、珍珠、象牙和珍贵的服装之类最稀奇灿烂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而引起兴趣,不是作为自然物而显得有价值,而是要借它们显出他自己来, 显出它们配得上他的环境,配得上他所爱所敬的,例如他的君主、庙宇和神。为着要达到这个目的,他主要地选择那些在外表看来本身就已经是美的东西,例如纯粹鲜明的颜色,象镜面一样发光的金属物,檀香木,大理石之类。诗人们,特别是东方诗人们,常不惜铺张这种宫丽,在《尼伯龙根歌》里这种宫丽也起了它的作用。一般他说,艺术不仅只是描写这方面的精美,而且只要有可能,只要地方恰当,还描写制作过程,在这方面也显出同样的富丽。雅典的雅典娜神像以及奥林波斯的宙斯神像上用的黄金和象牙是毫不节省的。备民族的神庙、教堂、神像和王宫都显得很辉煌富丽。从古以来各族人民都欢喜在他们的神身上显出他们的财富,也欢喜在他们的领袖的豪华奢侈的生活上见出这些财富是他们自己创造的。所谓道德家的想法当然可能搅扰这种欣赏,例如想到雅典娜的一件袍子就可以使许多穷苦的雅典人得到饱餐,也可以使许多奴隶赎身,想到在古代和近代,往往是处在国家极穷困的时候,人们把大量财富花在庙宇寺院和教堂之类用途上,此外,不仅个别的艺术作品,而且整个艺术都可以引起同样的令人不安的考虑,例如一座艺术学院,古今艺术作品的收购,以及艺术馆,戏院和博物馆的设立,要使一个国家花多么巨大的一宗款项!但是不管这些考虑会引起多少道德上的不安情绪,它们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们又令人想到穷困,而穷困的消除正是艺术所要求的。所以一个民族如果能把他们的财宝花在既在现实本身之内而又能超越现实的一切必需的一种领域①里,他们就应该享受到最高的荣誉。

b)但是人不仅要装饰他自己和他所生活在里面的环境,而且还要在实践中利用外在事物来适应他的实践方面的需要和目的。只有这个实践领域才涉及人的工作,烦恼以及他对生活散文②的依存,因此首先就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按照艺术的要求去表现这个领域,能做到什么程度?

b1)艺术企图抛开这全部实践领域的最原始的方式就是所谓黄金时代或牧歌情况的观念。在这种时代,从自然方面来说,它满足人所感到的一切需要,无须人去费什么劳力;从人方面来说,在天真纯朴状态中他享受凡是草

① 这领域指艺术。

② “生活散文”即日常平凡生活。

地、森林、牲畜、小园、茅棚所供给他的食住以及其它可享受的东西,他还完全没有违反人性尊严的求名求利之类欲望。乍看起来这种情况当然带有几分理想的色彩,某些范围较窄狭的艺术似可满足于表现这种情况。但是如果我们往深一层去看,这种生活很快就会使人厌倦。例如格斯纳的作品现在很少人去读,即令读,也索然无味①。因为这种狭隘的生活方式须先假定心灵还没有发展。对于一个完全的人来说,他必须有较高尚的希求,不能满足于与自然相处相安,满足于自然的直接产品。人不应降低到过这种牧歌式的生活,他应该工作。他如果有所希求,就应该努力凭自己的活动去得到它。就这个意义来说,就连身体方面的需要也要引起一系列的广泛的不同的活动, 而且使人感觉到他自己的内在的能力,许多更深刻的旨趣和深广的力量就是从这种内在的能力发展出来的。但是在这里基本原则仍旧是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协调一致,如果在艺术里把身体方面的极端痛苦尽量描写出来,那是最坏不过的事。例如但丁只用寥寥数笔来写乌哥里诺怎样饿死②。葛斯敦堡

③用这题村写一部悲剧,却尽量渲染饿死各阶段的可怕情况,先写他的三个

儿子怎样饿死,最后写乌哥里诺自己怎样饿死,这样处理题村就完全违反艺术表现的原则。

b2)与此相反,和牧歌情况相对立的文化普及的情况也有许多障碍。在这种情况之下,需要与工作以及兴趣与满足之间的宽广的关系已完全发展了,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足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是完全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或是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还不仅此,他的每种活动并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在这种工业文化里,人与人互相利用,互相排挤,这就一方面产生最酷毒状态的贫穷,一方面就产生一批富人,不受穷困的威胁,无须为自己的需要而工作,可以致力于比较高尚的旨趣。在这种富裕境况中,当然就不再有无穷尽的对其他人物的依存性时常反映出来,人也就日渐免于谋生中的一切偶然事故,用不着沾染谋利的肮脏。但是他也就因此在他的最近的环境里也不能觉得自由自在,因为身旁事物并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凡是他拿来摆在自己周围的东西部不是自己创造的,而是从原已存在的事物的大仓库里取来的。这些事物是由旁人生产的,而且大半是用机械的形式的方式生产的。它们经过一长串的旁人的努力和需要才到达他的手里①。

b3)因此,最适合理想艺术的是第三种情况,这就是介乎牧歌式的黄金时代与完全发达的面面互相关联的近代市民社会之间的一种情况。这就是我们前已谈到的英雄时代的那种特别符合理想的世界情况。英雄时代已不复象牧歌情况中那样只有根贫乏的心灵方面的旨趣,而是受到更深刻的情欲和旨

① 参看 243 页注①。

② 见《神曲》地狱部分第三十三章,乌哥里诺用诡计夺得在沙城的政权,后被推翻,和两子两孙都在地狱里饿死。

③ 葛斯敦堡(Gerstenberg1737—1823),德国诗人,他的悲剧《乌哥里诺》是根据《神曲》中上述一段情

节写成的。

① 黑格尔在达里描写近代资产阶级文化中需要与工作的脱节以及工作与整个人格的脱节,这段话是非常重要的。马克思发挥了类似的思想,建立了他的劳动的外化或异他的学说,参看他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一手稿。

趣的鼓舞;另一方面个人的最近的环境,他的直接需要的满足,却仍是他自己工作的成绩。这时代的营养资料如蜂蜜、牛奶和酒之类仍然是简单的,因而也是更符合理想的,不象咖啡、白兰地之类马上就使我们联想到制造它们所必须经过的无数手续。英雄们都亲手宰牲畜,亲手去烧烤,亲自训练自己所骑的马,他们所用的器具也或多或少是亲手制造出来的;犁,防御武器, 盔甲,盾,刀,矛都是他们自己的作品,或是他们都熟悉这些器具的制造方法。在这种情况之下,人见到他所利用的摆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东西,就感觉到它们都是由他自己创造的,因而感觉到所要应付的这些外在事物就是他自己的事物,而不是在他主宰范围之外的异化了的事物。在材料上加工和制作的活动当然显得不是一种劳苦,而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工作,没有什么障碍也没有什么挫折横在这种工作的路上。

举例来说,我们在荷马史诗里就遇见这种情况。例如阿伽门农的王杖就是他的祖先亲手雕成的传家宝杖;俄底修斯亲自造成他结婚用的大床;阿喀琉斯的著名的武器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但也还是经过许多错综复杂的活动,因为那是火神赫斐斯托斯受特提斯的委托造成的。总之,到处都可见出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一切都是家常的,在一切上面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筋力,他的双手的伶巧,他的心灵的智慧或英勇的结果。只有这样,满足人生需要的种种手段才不降为仅是一种外在的事物;我们还看到它们的活的创造过程以及人摆在它们上面的活的价值意识,它们对于人还不是死的东西或是经过习惯变成死的东西,而是人自己的最亲切的创造品。这样的生活还完全是牧歌式的,但是所谓牧歌式井非取它的狭义,并非说,大地河海树木牲畜之类供给人的营养,而人只局限于这种环境,满足于这种供给;而是说,在这种原始生活里人已开始有比较高深的旨趣,对于这些旨趣来说,整个外在界只作为一种附庸,作为较高旨趣的土壤和手段而存在——但是这种土壤和环境却贯串着一种和谐与独立自足性,只有在人类所创造和利用的一切事物都同时是准备为制造它们的那人自己所欣赏时①,这种和谐与独立自足性才能出现。

如果把这种表现方式应用于取自近代完全发达的社会中的材料,那就总不免有很大的困难和危险。尽管如此,歌德在他的《赫尔曼和多罗蒂亚》里还是替这种表现方式供给了一个完善的杰出的形象。我在这里只用比较的方法指出一个很小的特点。浮斯②在他的著名的《路易斯》里以牧歌的方式描写了一种安静的狭隘的但是独立自足的社会中的生活和事迹。乡村牧师,烟斗,便衣,板凳以至于咖啡壶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咖啡和糖这些产品在这种社会里就不很相称,令人想到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想到另一种世界以及它的各种各样的工商交易,特别是近代工业。因此,浮斯所写的乡村社会不是完全独立自足的。在《赫尔曼和多罗蒂亚》,那幅美丽的图画里③却不然, 我们无须要求这种独立自足,因为象在上文已经提到的,在这篇虽然始终维持一种牧歌色调的故事里,歌德还把当时大事如法国革命的斗争以及祖国的防卫等穿插进去,使它们起极高尚而重要的作用。一个乡村小镇中家庭生活

① 即制造者能在自己的制造品中得到美感。

② 浮斯(Voss,1751—1826),德国学者,他的主要的工作是希腊罗马古典诗歌 的翻译。《路易斯》是他写的一篇牧歌体诗。

③ 参看 244 页注①。

的窄狭的圈子因此并不那样独立自足,以至完全忽视当时在最重大的社会关系上发生深刻骚动的世界,象浮斯的《路易斯》里那位乡村牧师那样。由于联系上巨大的世界骚动——所写的人物和事件是落在这个范围以内的——我们就见出书中情节是嵌在一种内容丰富的生活的较广大的框子之内的。书中的制药师生活在这广大世界外缘的窄狭的圈子里,所以被描写成为一个庸俗的市侩,性情好,却老是郁郁不乐。但是从所写人物的最切近的环境来看, 上文所要求的那种调子还是到处响着。我们姑举一例来说明,书中的主人和他的客人,即牧师和制药师,从来没有喝过咖啡:

母亲仔细地捧出清亮的美酒,

盛在光亮锡托盘里的光滑的瓶里,

还有几个绿杯,真正是喝莱茵酒用的杯。

他们在荫凉地方喝一八八三年家里自酿的酒,用的也是自家制造的适宜于喝莱茵酒的酒杯,接着诗人就在我们的想象里唤起“莱茵河流和它的美好的河岸”,不久我们又被引到主人屋后的葡萄园,所以一切都不跳出一种舒适的自给自足的情况所特有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