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Amicitiae sacrum〔神圣的友情〕

在《自然的观念》一书中,柯林武德奠定了检验一个哲学家是否伟大的标准。哲学上的恢宏大度“乃是一个心灵确切地驾驭了和消化了它的哲学材料的标志。因而它是以对其题材的眼界的广阔和稳定为基础的;⋯⋯它是以性情的恬适和叙述的坦率为标志的,它没有困难要隐瞒,也不用恶意或激情来说明任何事物。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具有这种心灵的恬适,一切激情都在他们视野清晰的时候被淘汰掉了,他们的写作就仿佛他们是从高山顶上在俯览一切事物。这是显示出一位伟大哲学家的那种气度;一个缺少了它的作家也许值得读或不值得读,但是他必定够不上伟大。”用这个检验标准来判断, 柯林武德只有一部书可以称之为伟大,即《哲学方法论》;尽管必须补充说, 在《自然的观念》和《历史的观念》两书的大部分中也可以发现同样的哲学气质。他的其余哲学著作肯定是不免受到激情的影响,而且也不能认为它们是恬适的。

在评论《哲学方法论》时,我要鼓足勇气称它为“一部哲学名著”。我同时代的人中有一些好嘲笑别人,另有一些则宽大得足以原谅我的判断,把它当作是出于对一个朋友的偏爱。在评论者之中,我发现我自己肯定是一个少数派。《哲学》杂志上的那篇评论是很不客气的;《心灵》杂志上的那篇评论,尽管并不是不欣赏它,却几乎完全失之于——正像它的作者后来在谈话中所承认的——未能充分仔细阅读柯林武德的导言。然而,其他评论家所说的却没有任何东西使我改变我的见解;而且由于看到一封论及从亚历山大到柯林武德的书的信件,几年之后又由于同约阿喜姆①的一次谈话,就更加使我加强了我的见解,约阿喜姆把此书说成是“第一流”的哲学著作。

无论这部书多么好,它却始终不过是一部尚未写出来的哲学的一篇序言。它充满着厚望,但它本身却不足以为它的作者在哲学史上赢得多少篇幅。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最近英国论述现代哲学的书籍(如《近代哲学》,家庭大学丛书,1936 年)并没有提到柯林武德的名字的一个原因。而他和克罗齐在美学上的密切关系以及个人的友谊,却可以说明何以鲁吉罗在《十九世纪哲学》一书(巴里版,1934 年)中要用上几十页来谈《知识的图式》一书的缘故。

为什么《哲学方法论》一书的厚望只是在《自然的观念》和《历史的观念》两书中,而不是在后来的著作中得到实现呢?(假如它毕竟是实现了的话。)在上一节中,我对他的思想发展的道路以及对这种发展为什么采取这样的路线的理由,作了一些提示。但我所说的并不全面,因为我只不过是暗示了一个决定性的因素,那对他所有的后期著作上都投下了一道暗影:即他的健康不佳。

《哲学方法论》的写作是与他自 1922 年以后反复重写的伦理学讲稿相联

系着的,并且准备在 1932 年春季出版。大约就在同一时期里,柯林武德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他放下了学院工作而获得

一个学期的休假。到了这时候才认识到这是他健康恶化的开始。对此, 他的余生就成为一场英勇的搏斗。在随后几年间发生的情况是大脑的微血管

① 约阿喜姆(1868—1938),英国哲学家。——译者

开始破裂,其结果是大脑的一小部分受到影响而不起作用了。它只是这个过程的激化,到 1938 年他第一次受到了终于使他束手无策的一系列打击,致使

他在 1943 年因肺炎逝世,享年 52 岁,这在某些方面也并非是不幸的结局。在这些情况下,惊人的并不是他的后期著作应当缺少严肃性,或者是被

疾病和过度的自信所玷染,或包含着令他的朋友们感到沮丧的内容;惊人的是它们毕竟是写出来了,而且更为惊人的是它们居然包括有许多具有突出价值的章节。《艺术原理》有一节专门探讨一种详加推敲的想象论,这一节似乎比它迄今从专业哲学家们那里所曾受到的更值得研究(专业哲学家们的注意力由于《心灵》杂志从来没有评论过这部书而被转移了)。《自传》里勾划了一种有趣的、现已开始受到当代的逻辑学家们注意的问答逻辑。《形而上学论》中的 Specimina philosophandi〔哲学化的例证〕是思想史上的光辉论文。《新利维坦》对于 1933 年所阐明的方法之应用于伦理学并富有成果, 作出了某些暗示;而它对于持久地保卫我们文明的生活方式的价值,也已为那些对柯林武德的其它著作印象不大好的评论家们所承认。

然而,不管柯林武德后期著作中这些章节以及其它章节的价值如何;事实仍然是,柯林武德的哲学精神的范围和深度要比他的出版物所显示的更为伟大。如果要问我,他是多么优秀的一位哲学家,那末我必须把他的厚望和他的成就区别开来。如果我说,在他的鼎盛期他的心灵能力允许把他不是置于他的同时代人的、而是置于他的前辈亚历山大和怀特海的同一个水平上; 那么那些最了解他的人(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因为他对研究的专心以及后来他的健康恶化,使得他有点像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大概是最不会反对我所说的话的。除了一种敏锐的批评秉赋和一种同情地钻研与他自己的哲学非常不同的各种哲学的能力之外,他还具有一副建设性的头脑,它可以和近代英国哲学中刚刚提到的那两位哲学家的头脑相媲美。但是这种厚望却从来也没有变为成果;所以也许并不奇怪,那些仅仅是或主要是通过他的哲学著作而了解他的人,就把他看作是个能干的、聪明的、有时是乖僻的作家,却不再是什么别的。

评论家们有时候谴责他“挑起争论”,甚至于是“故作怪论”,尽管他们往往回避而不是回答成为他的某些悻论的支柱的那些证据。我们可以从《形而上学论》和《自传》中摘出两个例子:第一,他论证心理学,作为一门感觉的科学,是合法的和无可估价的,但当它冒充一门思想的科学时,就变成了“非理性主义的宣传”;第二,他相信,不管它们自称目的是什么,现代的分析的和实证主义的哲学在倾向上根本是非理性主义的,并且对于文明是危险的。前一点在《心灵》杂志(1942)上遭人非议,但非议者是否确实掌握了柯林武德的论证是很可疑的,也许是由于提出它来的方式是相当动感情的缘故。第二点激起了人们的兴趣,但是它几乎一点也没有得到回答;虽说一个有敌意的批评家也许会问柯林武德,他自己的历史主义比他如此毫不留情地加以攻击的各种哲学,究竟是不是更少一点非理主义或者对文明是不是更少一点偏见呢?无论如何,不管柯林武德在这些问题上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他都是认真地在对待它们的。他不是出于自鸣得意,为了耸人听闻或者哗众取宠而写作的;他的意思就是他所说出的,而且他确实是说出了他的道理;但是如果他能表达他自己更少一些激情的话,他也许会产生更多的信心的。

他后期著作那种咄咄逼人的风格给人的印象是,作者具有一种相当的优

越感而产生了高傲的意识。但真正的柯林武德并不是那样。在疾病改变了他之前,从根本上说他是谦逊的;他意识到自己具有一种超出常规的能力,但也同样意识到它的限度;他能容忍批评,甚至于脱离自己的方式去寻求批评。如果我在这里对他的著作持批评态度,那也只不过是他所期待的和所希望的而已。他身后留下的大量未出版的手稿,就是他为了澄清自己的观念和详尽地发挥它们而付出的巨大辛劳的证据;必须记得,他的哲学著作仅仅是他全部学术产品的一部分;对于这位罗马时期不列颠史的历史学家柯林武德的评价,我只需提到 I.A.理奇蒙先生的形象化的论文以及《英国科学院院刊》

(第二十九卷)上的柯林武德的史学出版物的目录就够了。

柯林武德对于他的学院的学生们永远是不辞劳苦的,虽然他们之中很少有人对哲学有多少兴趣;但是他大量最好的工作都放在他的大学讲演上,它们吸引了大批听众,而且扩大了他作为一个哲学教师的影响。他的讲演声调细微而清晰,他给人的印象是,他总有某些重要的东西要讲;这使得他的讲演引人入胜,而那种条理井然的论证,剪裁整齐、用词精当,使得每个来听讲的人都能理解。对许多大学生来说,他关于伦理学的讲演,特别是在早期, 来得就像是一种启示。他的才能博得了尊敬,然而他的孤高又往往妨碍了热情;但是在那些有幸享受他的友谊的同伴中,他从来都不是孤高的。至少对于我很难说是哪一种最伟大:是柯林武德这个人所鼓舞的热情,还是来自导师的激励,还是由我从他那里所学习到的“远远超过我所可能希望承认的” 这位哲学家和历史学家的秉赋所唤起的崇敬之情。

T.M.诺克斯圣安德鲁斯

1945 年 10 月 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