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历史的证据导 言

伯里说:“历史学是一门科学;不多也不少。”

也许它不少:这取决于你所指的科学是什么。有一种习俗的用法,象是“厅”就指音乐厅,或者“影”就指电影等等,因之“科学”也就指自然科学。然而,历史学在这个名词的上述意义上究竟是不是科学,是用不着问的; 因为在欧洲语言的传统里,——那可以上溯到拉丁语的演说家们用他们自己的文字 scientia〔科学〕来翻译希腊语〔知识〕的那个时代,而且一直延续到今天,——“科学”这个词的意思都是指任何有组织的知识总体。如果这就是那个词的意思的话,那末伯里就无可辩驳地是非常正确的,历史学就是一门科学,一点也不少。

但是如果说它不少的话,它却确实是更多。因为任何终究是一门科学的东西,就必定比单纯的科学要多,它必定是某种特殊类别的科学。知识的总体决不单单是有组织的,它还总是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而组织的。某些知识的总体,如气象学,是由搜集与某一类事件有关的观测资料组织起来的,这些事件当其发生时是科学家所能观察到的,尽管他不能任意制造它们。其它的, 象化学,则不仅是由观察那些发生了的事件,而且还是由在严格受控的条件下使之发生而组织起来的。还有的则根本不是由观察事件,而是由作出某些假设并以极端的严谨性来推论它的结果而组织起来的。

历史学却不是以任何这类方式而组织的。战争与革命以及它所论述的其它事件,都不是历史学家在实验室里为了进行研究而以科学的精确性有意地制造出来的。它们甚至于也不是在事件之被自然科学家所观察到的那种意义上,被历史学家所观察到的。气象学家们和天文学家们要进行艰苦而花费昂贵的旅行,以便亲身观测他们所感兴趣的那种事件,因为他们的观测标准使得他们不能满足于外行的目击者的描述;但是历史学家却没有配备一支到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的国家里去的考察队。而这并不是因为历史学家比自然科学家更缺少精力和勇气,或更少能得到这类远征所要花的钱。而是因为通过这些考察队所可以学到的事实,就象通过在家里有意在酝酿着一场战争或革命所可以学到的事实一样,是不会教给历史学家们以任何他们所想要了解的东西的。

各种观察和实验的科学在这一点上都是相同的,即它们的目的都是要在某一种类的所有事件中探测出永恒的或反复出现的特征。一个气象学家研究一种旋风是为了和其它的旋风进行比较;而且他希望通过研究其中的许多种来发见它们之中有什么特征是永恒的,也就是,发见这类旋风有哪些是相同的。但是历史学家并没有这种目的。如果你发现他在某个时候正在研究百年战争①或 1688 年的革命②,你不可能推论说,他正处在一个其最终的目的是要达到有关战争或革命本身的结论的那种探讨的预备阶段。如果他是处在任何探讨的预备阶段,那末它更可能是对中世纪或 17 世纪的一般研究。这是因为观察和实验的科学是用一种方式组织起来的,而历史学则是用另一种方式组

① 百年战争为 1337—1453 年间英法之间的战争。——译者

② 1688 年的革命即英国的“光荣革命”。——译者

织起来的。在气象学的组织中,对于一种旋风所观察到的东西,其最终价值是由它与有关其它旋风所已经观察到的东西的关系来决定的。在历史学的组织中,有关百年战争所知道的东西,其最终价值并不是由它和有关其它战争所已知的东西的关系来决定的,而是由它和已知的关于中世纪人们所做过的其它事情的关系来决定的。

历史学的组织与“精确的”科学的组织之间的不同,是同样明显的。这一点是真确的:在历史学中,正象在精确科学中一样,思想的正常过程是推理的;那就是说,它是从肯定这一点或那一点而开始,并继续追问它证明了什么。但它们的出发点却是属于非常之不同的两种。在精确科学中,出发点是假设,而表达它们的传统方式则是以命令词而开始的语句,它规定要做出某种假设:“设 ABC 为三角形,并设 AB=AC”。在历史学中,则出发点并不是假设,它们乃是事实,乃是呈现于历史学家观察之前的事实,例如,在他面前打开着的书页上印着声称某个国王把某些土地赐给某个修道院的特许状。它们的结论也是属于非常之不同的两种。在精确科学中,它们是一些关于在空间或时间中没有特殊定位的那些东西的结论:如果它们是在任何地方,那末它们就无地不然;如果它们是在任何时间,它们就无时不然。而在历史学中,则它们是对于事件的结论,每个事件都有其自己的地点和时日。为历史学家所了解的地点和时日的精确性是可变的;但是历史学家总归知道既有一个地点又有一个时日,并且在一定限度内他总归知道它们是什么;这种知识是他根据他面前的事实进行论证而得出的结论的一部分。

在出发点和结论方面的这些不同,就蕴涵着各种相应的科学的整个组织上的不同。当一位数学家已经决定了他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时,他面临的下一步就是要做出使他能解决问题的假设;而这就包括着要诉之于他的创造力。当一个历史学家同样地做出了决定时,他的下一步任务就是要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地位上,使自己能说:“我现在所观察的各种事实,是我能从其中推论出关于我的问题的答案的那些事实。”他的任务并不是创造任何事物, 而是要发现某种事物。而成果也是以不同的方式组织起来的。精确科学传统上所被安排的图式,是根据逻辑先后的关系:如果为了理解第二个命题有必要理解第一个命题的话,第一个命题就被置于第二个命题之前;在历史学的安排中,传统图式是一种编年的图式,在其中一个事件如果在时间上发生得更早,就被置于第二个事件之前。

因而历史学就是一种科学,但却是一种特殊的科学。它是一种科学,其任务乃是要研究为我们的观察所达不到的那些事件,而且是要从推理来研究这些事件;它根据的是另外某种为我们的观察所及的事物来论证它们,而这某种事物,历史学家就称之为他所感兴趣的那些事件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