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剪刀加浆糊

有一种历史学是完全依赖权威们的证词的。正象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历史学,但是我们对它又没有别的名称。它所赖以进行的方法,首先就是决定我们想要知道什么,然后就着手寻找有关它的陈述(口头的或书面的),这种陈述号称是由与那些事件有关的行动者、或是由它们的目击者、或者是由那些在复述着行动者或目击者所告诉他们(或告诉他们的消息报道者)的事情的人、或者是由那些向他们的报道者报道了消息的人等等,做出来的。在这种陈述中找到了与他的目的有关的某些东西之后,历史学家就摘抄它,编排它,必要的话加以翻译,并在他自己的历史著作中重行铸成他认为是合适的样式。一般说来,在他有很多陈述可以引用的地方, 他将会发现其中之一会告诉他其它的所不会告诉他的那些东西;于是它们两者或其它所有的都将被采纳。有时,他会发现它们的一个和另一个相抵触, 那末,除非他能找到使它们相调和的方法,否则他就必须决定删去一个;而且如果他是认真的,这就会使他卷入对互相矛盾的权威们的相对可靠程度进行批判的考虑。而有时,其中之一、或者可能甚至是所有的,会告诉他一个他简直不能相信的故事、一个也许代表着作者的时代或他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圈子所特有的迷信和偏见的故事,可是对一个更开明的时代却是不可置信的,因而就要被删掉。

由摘录和拼凑各种不同的权威们的证词而建立的历史学,我就称之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我再说一遍,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历史学,因为它并没有满足科学的必要条件;但是直到最近,它还是唯一存在的一种历史学,而人们今天还在读着的、甚至于人们还在写着的大量的历史书,就都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历史学。因此之故,不了解历史学的人(其中有些人,不顾我最近的告诫,可能还在阅读着这些书)就会有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你说不是历史学的这种东西,恰恰就是历史学本身;剪刀加浆糊,那就是历史学之成其为历史学的东西;而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学并不是一门科学,这是人人都了解的一个事实,尽管专业的历史学家们在夸大他们的职能时,有着各种毫无根据的自诩。”因此,关于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兴衰,我将要多说一点。剪刀加浆糊乃是晚期希腊-罗马世界或中世纪所知道的唯一的历史学方

法。它曾以其最简单的形式存在过。一位历史学家搜集证词(口头的或书写的),对于其可靠性使用他自己的判断,并把它放在一起出版;他对它所做的工作部分是文学的,——他的材料表现为一种有联系的、一致的和令人信服的叙述,——而部分则是修辞学的,如果我可以用这个词来指明下述事实的话,即大多数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历史学家们的目的就在于证明一个论题, 特别是某种哲学的或政治的或神学的论题。

只是到了 17 世纪,当自然科学的后-中世纪的改革获得完成的时候,历史学家们才开始认为他们的家园也需要加以整顿。这时,历史方法上的两种新运动就开始了。一种是对权威们进行有系统的检验,以便确定他们相对的可靠性,而特别是要建立进行这种鉴定所依据的原则。另一种运动则是通过使用非文字的材料,例如迄今一直不是历史学家而仅仅是古董搜集者所感兴趣的古代的货币、碑文以及这类遗物,来开拓历史学的基础。

这第一种运动并没有逾越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界限,但它却永远改变

了它的特性。一旦人们理解到由一个特定的作者所做的特定陈述——直到一般地说是作者的可靠性和特殊地说是这一陈述的可靠性,已经被系统地加以探索为止,——是决不能作为历史的真理加以接受的;“权威”这个词就会从历史学方法的词汇中消失,除非是作为一个古词残留着;因为作出这一陈述的人从此就不被看作他的话必须是被当作有关他所说的事物的真理的一个人,(这正是称他为权威的意思),而是被看作自愿把自己放到受审问的证人席上的一个人。于是,迄今被称为权威的文献就获得了一种新的地位,可以恰如其分地称之为“资料”,这个词只是表明它包含着陈述,而并不蕴涵有它的任何价值。它是 sub judice〔受审判的〕;而进行审判的则是历史学家。

这就是自 17 世纪以来被创造出来的、并在 19 世纪被正式欢呼为历史意识的登峰造极的那种“批判的历史学”。对于它,有两件事是要提到的:即它仍然只是剪刀加浆糊的一种形式;并且它在原则上已经被某种非常之不同的东西所代替了。

  1. 历史批评所提供了解答的问题,乃是一个除了从事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人之外下会使任何人感兴趣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先决条件是,在某种材料里我们已经找到了与我们的主题有关的某种陈述。问题是:我们要不要把这个陈述纳入我们自己的叙述之中?历史批评的方法是想用两种方式中的这一种或另一种来解决这个问题:即肯定或否定。在第一种情况下,摘录对于剪贴簿来说就被通过作为是合格的;在第二种情况下,它就被丢进了废纸篓。

  2. 但是在 19 世纪,甚至于在 18 世纪,都有许多历史学家察觉到了这种二难椎论是荒谬的。这时候已经成为常识的是:如果在某项资料里你发现一个陈述由于某种原因不能被认作是确实真确的而加以接受,那末你也不必为了那个缘故就把它作为毫无价值的东西而加以拒绝。按照它当时的写作习惯,谈到某种你由于对那种习惯无知而不能认识其意义的事物用下就可以是一种(而且或许是牢固地确立了的一种)述说某种事物的方式。

提出了这一点的第一个人是 18 世纪初的维柯。确实,在德国这个 18 世

纪晚期和 19 世纪早期“批判历史学”的故乡,维科著作的重要性并没有象它所应有的那样得到广泛承认,反而是他在那里完全不为人所知;的确,某些非常著名的德国学者,如 F.A.沃尔夫①,确实借用了维科的某些观念。现在,任何一个读过维科著作的人,或者哪怕是转手了解到他的著作中某些观点的人,必定都认识到:关于包含在一种资料里的任何陈述的重要问题并不是它究竟是真是假,而是它意味着什么。询问它意味着什么,就是走出了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世界之外而步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历史学不是靠抄录最好的资料的证词,而是靠得出你自己的结论而写出来的。

今天的历史学方法的学者对于批判历史学之感兴趣,仅只是作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在其解体的前夕所采取的最后形式。我不想贸然点任何一位历史学家的名,或者甚至于任何一部历史著作的名,作为它那最后的痕迹已经消失的一个代表。但是我敢说,任何始终一贯在实践它的历史学家(如果真有这样的历史学家的话),或任何完全用这种方法来写成的历史著作,至少是过时了一个世纪。

① 沃尔夫(1759—1824),德国古典学者。——译者

这两种运动之一赋给了 17 世纪的历史学以新的生命,这一点已经谈得很多了。另一种,即考古学的运动,则是完全与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原则相敌对的,而且只是在这些原则垂死的时候才可能出现。为了了解到它们所做出的论述决不是一贯可靠的、而且确实更应该评价为是宣传而不是事实的陈述,并不需要对于货币和碑文有什么很深刻的知识。然而这却也给予它们以一种它们自身的历史价值;因为宣传也有它的历史。

如果哪个读者仍然认为今天所奉行的历史学就是一种剪刀加浆糊的事情,而且乐意为解决那个问题而承担一点麻烦;那么就让他读一读直迄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为止的希腊史,——我提到它作为对他本人是特别有好处的一个例子,因为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在非常特殊的程度上在这里保持着“权威”的地位,——并且让他把格罗特所做的说明详细地和《牛津古代史》中所做的说明进行一下对比。让他在每一部书中标出他在希罗多德或修昔底德的原文中所能找到的每一句话;到他完成了这件工作时,他就会学到有关历史学方法在最近一百年中是起了怎样变化的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