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斯宾格勒

和迈耶的著作以及 20 世纪较好的德国历史学家的著作形成了鲜明对照的是,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①又沉没到实证主义的自然主义里去。《西方的

① 斯宾格勒(1880—1936),德国历史学家。——译者

没落》②一书在英国和美国也像在德国一样,是那么地风行,所以也许在这里值得再次指出我有理由认为它根本是不健全的。

按照斯宾格勒的观点,历史是他称之为文化的各个自给自足的个体单位之一一相继。每个文化各有其自己的特性;每个文化的存在都是为了把这种特性表现在它的生命和发展的每个细节之中。每个文化都和所有其他的文化类似,具有着相同的生命周期,类似于有机体的生命。它以原始社会的野蛮状态开始;接着发展出来政治组织、艺术和科学,等等,起先是一种生硬的古代形式,然后怒放为古典时期,再后冷凝为衰落,最后沦入一种新型的野蛮状态,这时一切事物都被商品化了和庸俗化了,而它的生命便就此结束。从这种衰落的状况中,再没有任何新事物诞生出来;那种文化是死去了,它的创造力是耗竭了。此外,不仅形态的循环是固定的,而且它所需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因此,如果我们现在,比如说,能够测出我们在我们自己的文化周期上是站在哪一点,我们就能准确地预告它的将来形态将会是什么。

这种概念是公开的实证主义。因为历史本身被一种历史形态学所代替了,那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科学,它的价值就在于外部的分析、建立一般规律以及(非历史性思想的决定性的标志)自称根据科学的原则预言未来。各种事实被实证主义地设想为彼此孤立的,而不是彼此有机地相互成长的;但是事实在这里就成为了大块头的事实——更大更好的事实,每一个都具有一种固定的内部结构,而且每一个都非历史性地与其它相联系着。它们唯一的相互关系只是:a)时间上的和空间上的,b)形态学上的,即结构上的相似关系。这种反历史的和单纯自然主义的历史观点,甚至感染了斯宾格勒关于每种文化本身所采取的内部细节的概念;因为一个文化内部各个形态的相续, 像他所设想的那样,并不比一个昆虫的生命中的各个不同形态,如卵、幼虫、蛹和成虫的相续更有历史性。因此在每一点上,历史过程之作为一种精神过程的观念——在这里,过去是被保存在现在之中的,——就都被刻意地否定了。一个文化中的每一个形态在它的时间成熟时,都自动地转入下一个,不管生活于其中的个别的人可能做什么。此外,标志着一种文化与其它文化有别,并且渗透着它的全部细节的唯一特征(希腊文化的希腊性,西欧文化的西欧性,等等),并不是被设想为由那种文化的人们通过精神的努力,无论是有意的或无意的,所创造和成就的一种生活理想;它是作为一种自然的财富而属于他们的,正好是以黑色的皮肤色素之属于黑人或兰色的眼睛之属于斯堪的纳维亚人那种同样的方式。因此,这种理论的全部基础都是以要把一切使历史成其为历史性的东西从历史之中排斥出去的一种有意的和艰苦的努力为其根据的,而且是要在每一点上都用一种自然主义的原则概念来代替相应的历史概念。

斯宾格勒的书装满了一大堆历史知识,但就连这些也不断地受到歪曲和颠倒以适应他的论点。从许多论点里面可以举这样一个例子,他坚持说,作为其基本特性的一部分,古典的或希腊一罗马的文化是缺乏一切时间感的, 一点都不关心过去或未来,所以他们(不像具有敏锐的时间感的埃及人那样) 就没有为他们的死者修建坟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罗马管弦乐演奏会是每个

② 英译本《西方的没落》两卷,伦敦、1926—1928 年。关于本书更详尽的评论,请参阅我在《古代》上的论文,第 1 卷,1927 年,第 311—325 页。

星期都要在奥古斯都①的陵前举行的;哈德良②的墓多少世纪以来都是教皇的堡垒;而且在罗马城外多少里的古代道路上布满了全世界最大量的墓群。甚至于 19 世纪的实证主义思想家们,在他们错误地试图把历史转化为一门科学时,也没有更进一步不顾一切地和肆无忌惮地篡改事实。

在斯宾格勒和汤因比之间有着明显的类似之处。主要的不同则是,在斯宾格勒这里各个文化的孤立性完整得就像莱布尼兹的单子一样。它们之间的时间、地点和类似性的关系,只有从历史学家的超然观点来看,才是可知觉的。而对于汤因比,则这些关系虽然是外部的,却形成了文明本身经验的一部分。某些社会之应当渊源于其他的社会,这对汤因比的观点是本质性的; 因此历史的连续性就被保住了,尽管只是在一种剥夺了它的充分意义的形式之中;而在斯宾格勒的观点则像渊源之类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的。一种文化和另一种文化之间没有任何积极的关系。因此,自然主义的凯歌,在汤因比那里只是影响到了一般原则,而在斯宾格勒这里则贯穿到一切细节之中。

① 奥古斯都(公元前 27— 公元 14),罗马皇帝。——译者

② 哈德良(117—138),罗马皇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