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性和人类历史

一 人性的科学

人希望认识一切,也希望认识他自己。而且他并不是在他所希望认识的事物之中唯一的一种(哪怕那对他自己来说,也许是最有兴趣的)。没有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知识,他关于其他事物的知识就是不完备的;因为要认识某种事物而并不认识自己在认识,就仅仅是半—认识,而要认识自己在认识也就是要认识自己。自我—认识对于人类是可愿望的而又是重要的,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缘故,而且是作为一种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就没有其他的知识能够批判地被证明是正确的并且牢固地被建立起来。

在这里,自我—认识不是指关于人的身体的性质的,即关于他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知识;甚至也不是关于他的心灵的知识(就其包括感觉、知觉和情绪而言);而是指关于他的认识能力、他的思想或理解力或理性的知识。这样的知识怎样才能获得呢?在我们没有认真地加以思考之前,它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等到我们认真思考之后,它却似乎是如此之困难,以致于要引得我们认为它是不可能的。有人甚至于用论证来加强这种引诱,他们强调说心灵的任务是要认识其它的事物;而正是由于那个原因,心灵就没有认识它自身的能力。但这是赤裸裸的诡辩:你首先说心灵的性质如何如何, 然后你又说正因为它有这种性质,所以就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有这种性质。实际上,这种论证是一种绝望的议论,所根据的是承认某种试图研究心灵的方法已告失败,而又看不出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来。

在着手理解我们自己心灵的性质时,我们应当用我们试图理解我们周围世界的同样方式来进行;——这看来似乎是个很好的建议。在理解自然世界时,我们是从认知现在存在的和继续存在的特殊事物和特殊事件而开始的; 然后我们通过看出它们是怎样属于一般典型以及这些一般典型是怎样相互联系的,进而理解它们。这些相互联系我们称之为自然规律;正是由于确定了这样的规律,我们就理解了它们所适用的各种事物和事件。同样的方法看来似乎也适用于理解心灵的问题。让我们从尽可能仔细地观察我们自己的心灵和别人的心灵在特定环境之下的行为方式来开始,然后在熟悉了精神世界的这些事实之后,就让我们来试图确立支配它们的规律。

这里就提出了一种“人性的科学”的建议,它的原则和方法是根据与自然科学所使用的原则和方法的类比而构思的。这是一个古老的建议,特别是在 17 世纪和 18 世纪当自然科学的原则和方法刚刚被完善并正在成功地应用于研究物理世界的时候提了出来的。当洛克从事研究那种理解能力时,—— 那种理解力“把人类置于其他有知觉的生物之上,而且赋给他以统治其他一切的便利和权力”,——他那计划的新颖性并不在于他希望获得有关人类心灵的知识,而在于企图靠类似于自然科学方法的方法来获得它:收集被观察到的各种事实,并按分类的规划整理它们。他自己把他的方法之描述为一种“历史的、朴素的方法”,也许是含混不清的;但是他的继承者休谟则努力要想说清楚,人性科学所遵循的方法与他所理解的物理科学的方法是同一

的。他写道,它的“唯一的坚实基础,必须置诸于经验和观察的基础之上”。里德①在其《人类心灵研究》一书中,(如有可能的话)甚至于更加明确。“我们所知道的有关人体的一切都是由于解剖学的分析和观察,而巨必定也须通过对心灵的解剖我们才能发现心灵的能力和原则”。从这些先驱者那里便得出了全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关于“人类心灵哲学”的传统。

甚至于康德也并没有采取一种本质上不同的观点。他的确声称,他自己对理解力的研究是超出经验的某种东西;它要成为一门纯论证的科学;但是这时他却对于自然科学抱着同样观点,因为按照他的说法,自然科学中也有一种先验的或者论证的成分,而不是仅只以经验为基础。

显然,这样的一种人性科学,如果它可能达到哪怕是说得过去的接近真理的程度,就可以有希望得出极其重要的结果来。例如,当运用于道德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问题时,它那结果的壮观就一定会不亚于 17 世纪的物理学的成

果之运用于 18 世纪的机械技术那样。这一点就充分地由它的促进者们实现了。洛克认为,靠这种手段他就能“说服人类繁忙的心灵在干预超出其理解能力之外的那些事物时会更加谨慎,在达到它的限度时会停止;而对那些经过考察后被发现是我们的能力所达不到的事情,就会安于默默的无知”。同时他也确信,我们的理解能力“在这种状态中”足以满足我们的需要,并且能够给我们一切我们所必需的知识,使“今生的供应舒适并导向一条更美好的生命的道路”。他结论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出那些办法,从而使一个被置之于人类在这个世界之中的那种状态的有理性的被创造物可以、而且应该支配他有赖于这种状态的见解和行动;那末我们就无须担心会有某些别的事物能逃过我们的知识了”。

休谟甚至于更加大胆。他写道,“显然的是,一切科学都或多或少与人性有关,⋯⋯因为它们属于人们的认识之内,并且是由他们的能力和才能来做判断的。如果我们充分知道了人类理解力的范围和力量的话,简直无法说我们能在这些科学中做出来什么样的改变和改进”。在直接与人性有关的科学中,如在道德和政治中,他对一场仁慈的革命的希望也就成比例地提得更高了。“所以想要解释人性的原则的话,我们实际上就得提出一种建立在几乎是全新的基础之上的完整的科学体系,而且那是他们以任何的可靠性所能依持的唯一基础”。康德尽管一向总是谨慎的,但是当他说他的新科学应当结束各种哲学流派的一切争论,并且使得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形而上学问题成为了可能的时候,他也是在这样主张的。

如果说我们承认这些希望大体上并没有实现,而且从洛克到今天的人性科学都没有能解决对理解力是什么的理解问题,从而给予人类的心灵以它对自身的知识;这并不就必然蕴涵着低估这些人的实际成就。像 J.格罗特那样一个有见识的批评家就发觉自己不得不把“关于人类心灵的哲学”当作一条死胡同,而思想的责任就是要从其中逃脱出来:这并不是出于对它的对象缺少任何同情的缘故。

这个失败的理由是什么呢?有人可能说,那是因为这项工作在原则上就是一个错误:心灵并不能认识它自己。这种反对意见我们已经考虑过了。另外一些人、特别是心理学的代表们会说,这些思想家们的科学还不够科学, 心理学当时仍然处于它的襁褓状态。而如果我们要求这些人在此时此地就得

① 里德(1710—1796),苏格兰哲学家。——译者

出来那些早期学者们所希望的实际结果,那末他们就会说心理学目前仍然处于襁褓状态来原谅他们自己。我认为他们在这里冤枉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科学。由于为它要求一个它所不可能有效加以占有的领域,他们就忽视了在它固有的领域里所已经做的和正在做着的工作。这个领域是什么,我在后面将要提到。

这里还有第三种解释:“人性科学”失败了是因为它的方法被自然科学的类比所歪曲。我相信这才是正确的解释。

毫无疑问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到了 17、18 世纪,由于自然科学是被新生的物理科学所支配,所以自我-认识这个永恒的问题就应该采取新形式而成为建立一种人性科学的问题。对任何一个检阅人类研究领域的人来说,显然的是,物理学突出地成为已经发现了研究其固有对象的正确方法的一种探讨类型了;于是应当把这种方法扩展到每一种问题上来进行实验,就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自从那时以来,一场巨大的变化已经改变了我们文明的思想气氛。这场变化中占统治地位的因素,并不是其它自然科学如化学和生物学的发展,或自从电开始更多地为人所了解以来物理学本身的变化,或把所有这些新观念逐步应用到制造业和工业上,尽管这些都是重要的;因为它们在原则上并没有做出任何事情是 17 世纪物理学本身所不曾隐然预见到的。与三个世纪以前的思想相比较,今天思想中真正的新要素乃是历史学的兴起。的确是在 17 世纪结束以前,曾经为物理学做出了那么多的工作的同一个笛卡尔精神已经奠定了历史学批判方法的基础。①但是作为既是批判性的又是建设性的一种研究的这一近代历史学概念,——它的领域是人类过去的整体,它的方法是根据已写出来的和未写出来的文献批判地进行分析和解释而重建人类的过去,——却直到 19 世纪还没有建立起来,甚至于它的全部涵义也还没充分展开。因此,历史学在今天世界中就占有一个位置,类似于物理学在洛克时代所占有的位置:它被人承认是思想的一种特殊的和自律的形式,它刚刚被确立,它的可能性还不曾完全加以探索。正像 17 世纪和 18 世纪有些唯物主义者根据物理学在它自己领域的成功而论证了一切实在都是物理的一样;在我们自己当中,历史学的成功也引得某些人提示说,它的方法适用于一切知识问题,也就是说,一切实在都是历史的。

我相信这是一个错误。我认为,那些断言这一点的人正犯了唯物主义者在 17 世纪所犯的同样错误。但是我相信,而且在本文中我将试图证明,他们所说的至少有着一种重要的真理成分。我将坚持的论题是,人性科学乃是想要理解心灵本身的一种虚假的企图,——是被与自然科学的类比所伪造出来的,——并且研究自然的正确道路是要靠那些叫做科学的方法,而研究心灵的正确道路则是要靠历史学的方法。我将争辩说,要由人性科学来做的工作, 实际上是要由、而且只能由历史学来做的;历史学就是人性科学所自命的那种东西,而当洛克说(不管他是多么不理解他所说的话)这样一种探讨的正确方法是历史的、朴素的方法时,他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