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剪刀浆糊历史学或剪贴史学就是排比过去的现成史料,再缀以几句史家本人的诠释①;有时柯林武德也把它称之为前培根式的史学。他攻击这种史学

① 借用康德的提法,则史学所要回答的问题首先是:史学,作为一种知识或科学,是怎样成为可能的?

① 《罗马不列颠考古学》(1930 年)和《牛津英国史》(1936 年)有关章节。

② 作为说明,他举了这样的例子:恺撒曾两次入侵不列颠,其目的何在?过去研究者很少考虑这个问题, 而恺撒本人著作中也从未提及。但是恺撒对此沉默无言,恰好构成他的意图所在的主要证据。因为无论恺撒意图如何,那目的总归是不能向读者说明的,故而最可能的解释便是: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却未能取得成功,如果成功了,他就没有沉默的必要。

③ 《自传》,第 30 页。

① 《形而上学论》,第 58 页。

说:“根据抄录和组合各种权威的引文而构造出来的历史,我就称之为剪刀浆糊历史学”,“有一种史学(指剪贴史学——引者)全靠引证权威。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史学。”②在剪贴史学看来,仿佛史学家的任务就只在于引述各家权威对某个历史问题都曾说过些什么话,都是怎么说的;换句话说, “剪贴史学对他的题目的全部知识都要依赖前人的现成论述,而他所能找到的这类论述的文献就叫做史料”③。但真正的史学却决不是以剪贴为基础就可以建立的。

真正的史学决非以剪贴为能事,而必须从某种培根式的概念出发;即史学家本人必须确切决定他自己所要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一点是没有任何权威能告诉他的。他必须努力去寻找一切可能隐藏有自己问题的答案的东西④。剪贴史学那种把历史当作“连续发生的事件的故事”完全是“假历史观念”⑤;真正的史学必须是就史学家心目中所提出的具体问题,根据证件来进行论证⑥。或者换一种说法,史料(包括权威论断)的排列与组合并不就是、也不等于史学,史料与史学二者并不是等值的或等价的。史料,像剪贴史学所提供的那样,都只停留在史学知识的外边,史学必须从这个“外边”或外部过渡到“里边”或内部去。史料不是史学,史学是要建筑一座大厦,而史料则是建筑这座大厦的砖瓦;建筑材料无论有多么多,都不是建筑物本身。史实的堆积和史料的考订,充其极也只是一部流水账,要了解这部流水账的意义,则有赖于思想。史家是无法回避思想理论的,尽管剪贴派史家曾用种种办法来抗拒理论,包括以剪贴现成理论文献的方式来对抗真正的理论;—

—史学有史学的义理,既不能用考据本身代替义理,也不能以考据的方式讲义理。只有通过思想,历史才能从一堆枯燥无生命的原材料中形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只有透过物质的遗迹步入精神生活的堂奥,才能产生真正的史学。

通常史学家对“知识”一词的理解,大致即相当于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知识的那种理解。但这里有着这样一个重大的不同:自然界的事物并没有思想, 而人则有思想。每一桩自然界的事件都没有目的,但每一桩历史事件都是由人来完成的,而每个人在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自然科学研究客观事实,但历史并没有自然科学那种意义上的客观事实,因为每一件历史事实都包括着主观目的,把这一主观的目的置之于不顾,那将是最大的不客观。排斥主观于历史之外的人事实上最不科学;当然,这并不是说,应该把自己的主观强加之于客观,而是说必须承认主观本身乃是客观存在,只有承认这一点,才配称真正的史学。既然史学研究的对象并不是自然科学那种意义上的客观事实,所以自然科学的方法也就不能运用于史学研究。“人的心灵是由思想构成的”①,历史事件则是人们思想所表现出来的行动。

一个历史学家诚然可以掌握一大堆材料;然而无论史料可能是多么详尽和丰富,但古人已矣;假如他不能重新认识古人的想法,则这一堆材料就难

② 《历史的观念》,第 257 页。

③ 同上书,第 278 页。

④ 当代史学家中运用这种史学方法比较成功的,他列举有伊凡斯的考古研究和蒙森的罗马史研究。

⑤ 《历史的观念》,第 220 页。

⑥ 《形而上学论》,第 59 页。

① 《新利维坦》,1.61,第 5 页。

免断烂朝报之讥。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要靠观察和实验,但对过去的历史事件却不能进行观察和实验,而只能靠“推论加以研究”②。每一桩历史事件都是人的产物,是人的思想的产物;所以,不通过人的思想就无由加以理解或说明。要了解前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前人的想法;只有了解了历史事实背后的思想,才能算是真正了解了历史。我们对于一个人,是通过他的某些具体行为而了解到他的精神或心灵或思想的。同样,我们也是通过一些具体的历史事件而了解过去的思想的。过去的历史不妨说有两个方面,即外在的具体事实和它背后的思想。史家不仅要知道过去的事实,而且还要知道自己是怎样认识和理解过去的事实的。不理解过去人们的思想,也就不能理解过去的历史。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历史就是思想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过去的思想这样加以理解之后,就不再是单纯的思想而成为了知识,成为了历史知识。

既然历史就是思想史,因此历史上就没有什么纯粹的“事件”,每一桩历史事件既是一种行为,又表现着行为者的思想。史学研究的任务就在于发掘这些思想;一切历史研究的对象都必须是通过思想来加以说明。因此,“史学所要发现的对象,并不是单纯事件,而是其中所表现的思想。发现了那种思想也就是理解了那种思想”;“当史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它何以会发生了”①,因为他已掌握了其中的思想。史学研究的对象,确切说来,不外是人类思想活动的历史而已②。所以他又说:“凡是我们所着意称之为人文的一切,都是由于人类苦思苦想所致。”③这种思想的功能就构成为史学的本质,这就是说:“历史思想总是反思,因为反思就是对思想的行为进行思想”,——“一切历史思想都属于这种性质” ④。史学家要想知道某种情况下何以发生某一历史事件,他首先就要能在思想上向自己提问一个明确的问题,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所能希望得出的是什么,然后再从思想上解答这个问题。

这些问题并不是向别人提出的,而是史学家向自己提出的,史学家必须是自问自答;这样,史学“论证的每一步就都取决于提问题”⑤的能力。

要真正捕捉古人的思想和意图,又谈何容易;古人并不为后人而写作, 古人有古人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到了后世已经被遗忘了。

史学的任务就是要重建它们,而要做到重建,就非有特殊的史学思想方法不为功。要了解某件古代艺术品,就必须了解当时那位古代艺术家心目中的意图是什么,要了解某一古代思想家,就必须了解当时那位古代思想家心目中的问题是什么,换句话说,要了解古人都是在怎么想的。这就要求史学家必须能够使自己设身处地重行思想古人的思想,然后才能解释古人思想的表现,即具体的历史事件。于是,根据历史即思想史的原则,便可以得出来另一条原则,即历史知识就是史学家在他自己的心灵里重演(re-enact)他所要研究的历史事实背后的思想。这就是说,史学家的任务就在于挖掘出历

② 《历史的观念》,第 251 页。

① 《历史的观念》,第 214 页。

② 可以比较诗人蒲伯的名句:“人类恰当的研究乃是人类本身。”(《书翰》Ⅱ.i,行 1.1)

③ 《形而上学论》,第 37 页。

④ 《历史的观念》,第 307 页。

⑤ 同上书,第 274 页。

史上的各种思想,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新思想它们”①。然而这里必须注意:这一重演决不是史学家使自己消极地发思古之幽情而已;这一重演是以史学家本人的水平高低为其前提的,并且是通过把古代纳入今天的轨道在进行的。因此,它并不是停留在古代水平上的重演,而是提高到今天水平上的重演。因此,“这一重演只有在史学家使问题赋有他本人心灵全部的能力和全部的知识时,才告完成”;“它并不是消极地委身于别人心灵的魅力;它是一项积极的、因而是批判思维的工作”; “他之重演它,乃是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中进行的,因而重演它也就是批判它并形成自己对它的价值的判断”②。所谓过去,决不是史家根据知觉就能从经验上简单地加以领会的某种给定的事实。根据定义,史家就不是、而且不可能是他所要知道的历史的目击者或经历者;因此他对于过去所可能有的唯一知识乃是间接的、推论而来的知识,而并非直接的经验。这种知识只能是靠以自己的思想重演过去,因此“史家必须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③。在这种意义上,史学家可以说是有似于演员;演员必须思角色之所思,想角色之所想,史学家也必须重行思想前人的思想,——否则就只是伪历史,是一篇毫无意义的流水账。昔人往矣,心事幽微,强作解人,无乃好事;史学家所要扮演的就正是这种好事者之徒,他的任务就正是要强解昔人的心事,—

—但他是站在今天的更高的水平上在这样做的。所谓理解前人的思想,也就是要历史地去想它们。历史知识并非是指仅仅知道有如此这般的若干事件前后相续而已(那是剪贴史学),它要求史家钻进别人的脑子里去,用他们的眼光观察与看待他们的处境,然后再自己作出判断:前人究竟想得正当与否。

史学家这种重演前人的思想,并不是、也不能是简单的重复,其中必然也包含着有他自己的思想在内。史学家所知道的是过去的思想,但他是以自己的思想在重行思想它们而知道它们的,所以历史研究所获得的知识中也就有他自己的思想成份在内。史家对外界的知识和他对自己的知识,这两者并不是互相对立或排斥和不相容的;他对外界的知识同时也就是他对自己的知识。在重行思想前人的思想时,是他本人亲自在思想它们的;前人的思想就被囊缩在他的思想之中,所以他本人就是、而且不可能不是他所知道的全部历史的一个微缩世界。过去之所以可知,正因为它已经被囊缩在现在之中; 现在之中就包含有过去。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即历史的各个时代在时间上并非如人们通常所设想的那样是互不相容的,是现在就不是过去,是过去就不是现在;而是过去是以另一种比例或尺度而被纳入现在之中,——即过去和现在乃是一连串内在相关的、重叠的时辰,尽管它们并不相同,但并不分别独立,而是一个包罗在另一个之中。这一点,柯林武德曾用一个比喻说: “过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学家的心灵之中,正有如牛顿是活在爱因斯坦之中。”

只要过去和现在截然被分作两橛,彼此相外,则关于过去的知识对于目前就谈不到有什么用处。但如果两者没有被割裂(而且事实上也不可能被割裂),那么过去的历史就可以为当前服务。历史为当前服务,这是柯林武德

① 《历史的观念》,第 215 页。

② 同上书,第 281 页。

③ 同上书,第 282 页。

① 《历史的观念》,第 334 页。

的重要论点之一;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他特别强调 20 世纪正在步入一个新的

历史时代,其中史学对人类所起的作用可以方之于 17 世纪的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教导人们控制自然力量,史学则有可能教导人们控制人类局势;然而仅凭剪刀一浆糊历史学却绝不可能教导人们控制人类局势,像自然科学之教导人们控制自然力量那样。如果借用卡西勒评赫德尔历史哲学的话:“他的著作不是单纯对过去的复述,而是对过去的复活”②,那么不妨说,剪贴史学仅仅是对过去的复述,而真正的史学则是对过去的复活。但必须是真正的史学, 才能完成这一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