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汤 因

比奥克肖特的著作,代表着历史学思想通过从内部来对它的原则进行哲学批判而由实证主义阶段转变到一个新的阶段,我也许可以称之为理想主义的阶段;与奥克肖特著作相对照,我在这里可以提到阿诺尔德·汤因比教授的巨著《历史研究》,它代表着重申实证主义的观点本身。汤因比已经给了我们一部规划更大的著作的头三卷;无论以后各卷中可能出现什么,这三卷无疑地给出了他的方法的充分样板并表明了他的目的。他的著作在细节方面给人以极深刻的印像,这是由于其中包含着几乎难以置信的博学;但是这里我要涉及的并不是细节而是原则。主要的原则看来似乎是:历史的主题乃是人类某些单元(汤因比称之为社会)的划分。其中之一就是我们自己的社会,

汤因比称之为西方基督教世界。另一个是东方的或拜占庭的基督教世界。第三个是伊斯兰教社会;第四个是印度社会;第五个是远东社会。所有这些在今天都还作为文明而存在,但是我们也可以探测那些现在已经灭绝了的社会并已成为化石的遗迹;这些遗迹有一组包括东方的一性论者①和聂斯托里②派基督徒以及犹太教和印度袄教徒,另一组包括印度的佛教和眷那教的各个分支。这些社会之间的区别与关系,他称之为普世的;而一个单一社会内部的区别和关系,诸如雅典和斯巴达或法国和德国之间,他认为那在性质上是全然不同的,他就称之为局部的。历史学家研究的范围向他提出了无限之多的任务,但其中最重要的则是涉及到识别和区分这些叫做社会的实体井研究它们之间的关系。

进行这种研究要借助于某些一般的概念和范畴。其中一个范畴就是渊源

(affiliation)以及与之相关的显扬(apparentation),例如体现于我们自己的社会和它在历史上所导源的希腊社会之间的那种关系。有些社会—— 可以这样说——是麦弃洗德(Me1chizedek)①社会,即和任何其他社会毫无渊源;有些则没有其它社会和它们自己的有渊源:有些则通过和同一母体社会的渊源而相互联系,如此等等。于是就可能按照渊源的概念而把社会分为各类,它们各以不同方式展示着这一概念。另一个范畴是有别于原始社会的文明这一范畴。每个社会不是原始的就是文明化了的。绝大多数是原始的, 一般说来这些社会在地理范围和人口数量上都较小并较为短命,通常是遇到暴力——或者是在一个文明化了的社会的手下,或者是通过另一个没有文明化的社会的摧残——而告消灭。各个文明在数量上较少,而每一个在规模上则都较大;重要之点是要记得,它们所形成的统一性不是个体的而是品种的统一性。除了在属于许多种不同文明的“文明化了”的共同特点这种意义上而外,并没有一种东西叫作文明。文明的统一性乃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文明已经把所有其它文明都卷入它自己的经济体系的网络之中的那种特殊方式而培育出来的一种错觉;而且如果我们不是查阅世界的经济地图而是观看它的文化地图,文明的统一性立刻就会消失了。另一个范畴是间歇期

(interregnurn)或动乱时代的范畴,即一个社会衰亡和另一个渊源于它的社会兴起之间的混乱时期,如像希腊文明的灭亡和西方基督教世界兴起之间的欧洲黑暗时代。另一个范畴是内部无产者的范畴,内部无产者是一个社会内部的一群人,他们除了自己的肉体生命而外对那个社会毫无依恃,虽然他们很可能在渊源于它的那个社会里变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分子,例如到了希腊化社会结束时的基督教徒。再一个范畴是外部无产者这一范畴,或者说是包围着某个社会的野蛮人世界;他们同内部无产者携起手来,在这个社会的创造力衰竭的时候就把它砸烂。其它范畴是普遍国家和普遍教会,这种组织分别地把它们从其中兴起的那个社会的全部政治生活和宗教生活都集中于自己身上。根据这些范畴来研究历史记录,我们就能够探测许多现在已经消失了的社会,而在当时它们都是文明化了的:叙利亚的,米诺的,苏美尔的,赫梯的,巴比伦的,安第斯的,尤卡坦的,墨西哥的,玛雅的和埃及的,这最后一个是所有这些之中生存得最悠久的一个,因为它从公元前四千年持续到

① 一性论者(Monophysite)认为基督为神人同体。——译者

② 聂斯托里(NestoriUs,约死于 451 年),君士坦丁堡大主教,聂斯托里派即景教。——译者

① 见《创世记》。——译者

公元 1 世纪。

汤因比用这些导论来从事他的主要工作,那就是对各种文明的比较研究。他的第一个主要问题是,各种文明是怎样和为什么兴起的;第二个是, 它们是怎样和为什么生长的;第三个是,它们是怎样和为什么破灭的。按照他第一卷前面的总计划,他然后还要研究普遍国家和普遍教会的性质、英雄时代,以及各种文明在空间和时间上的接触:整个著作将以论述西方文明的前景和“历史学家的灵感”的章节而告结束。

我要从说明汤因比的著作代表着重申历史的实证主义而开始讨论他的著作。我的意思是说,构成它那种个性的原则是从自然科学方法论里得来的原则。这些原则根据的是外部关系的概念。自然科学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些分离的、毫无联系的事实,它们是可数的,或者换句话说,他把他所面临的现象割裂成为这类可数的、毫无联系的事实。然后他着手确定它们之间关系, 这些关系总是把一个事实同另一个在它外部的事实连结起来的链索。一组这样连结起来的事实就又形成为一个单一的事实,它与同一层次的其它事实之间的关系也是属于同样的外部性质。如果科学家的方法终究能发挥作用,那末第一件必要的事情就是在一个事实和另一个事实之间划清一条界线,这里一定不能有重迭。

这些就是汤因比据之以处理历史的原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历史研究的领域分割为许多可列举的而又各不相同的部分,每一部分就叫做社会。每个社会完全是自我包蕴的。究竟西方基督教世界是希腊社会的一个继续,还是通过渊源的方式而与之有关系的另一个不同的社会,这对于汤因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按照汤因比的说法,正确的答案是后者。任何做出第一种回答的人,或者混淆了两种回答之间的绝对差别的人,都是不可宽恕地破坏了他所设想的历史研究方法的第一条教诫。我们不许说,希腊文明是通过一个发展过程转变为西方基督教世界的,这一过程包括着强调它的某些成分,其余成分的消失,在它内部出现了某些新的成分,并且从外部的来源中借取了另外的成分,等等。这样说时所包含的哲学原则应当是这一原则, 即一个文明可以发展成为新的形式而同时仍然是它自己;但汤因比的原则却是,如果一种文明改变了的话,那末它就不再是它自己而另一种新文明就产生了。这一有关时间中的发展的二难推论,对于有关空间上的接触也同样地有效。这种接触是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之间的外部接触;因此它们预先假设在一个社会和它相邻社会之间有一条清晰的界线。我们必须能够精确说出是在什么地方一个社会停止了而另一个社会开始了。我们不许说一个社会隐没到了另一个里面去。

这就是实证主义的个性概念,按照这种概念,个体之所以构成为这样的个体,乃是由于它被一道鲜明的界线把它自身之内的和它自身以外的清楚地区别开来而与其它一切事物相割裂的缘故。内和外是互相排斥的。然而这是一块石头或任何其它的物体所具有的那种个性。它是自然世界的主要特性, 并把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区别开来;但在精神世界里,个性并不是由与环境的分离性所组成的,而是由把环境吸收到它自身之中来的能力所组成的。所以它就不是历史学中所指的那种个性,——就历史世界是一个精神世界而言。研究与自己的文明不同的另一种文明的历史学家,只能是通过为自己重演它那经验而领会那种文明的精神生活。如果今天的西欧人历史地研究希腊文明,他就能掌握那种文明的精神财富并使之成为他自己文明的一个组成部

分。事实上,西方文明正是由于这样做而形成了其自身的,是由于在它自己的精神里重建希腊世界的精神,并且朝着新的方向发展那种精神财富而形成了其自身的。因此西方文明就不是以任何单纯的外部方式而与希腊文明相联系的。它们的关系是一种内部的关系。西方文明表现了并且确实成就了其个性,但并不是由于把自己与希腊文明区别开来,而是由于使自己与它合一。汤因比没有能看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总的历史观归根到底乃是自然主义

的;他把一个社会生命看作是一种自然生命而不是一种精神生命,根本上是某种纯属生物学的东西并且最好是根据生物学的类比来加以理解。而这一点则与他从来没有达到过把历史知识看作是过去在历史学家心灵中的重演的概念这一事实有关。他把历史看成是一幕纯粹的景象,是由历史学家所观察和记录的事实而组成的某种东西,是在外部呈现于他视野之前的现象,而不是他必须入乎其内并必须使之转化力属于他自身的那些经验。这只不过是以一种方式在说明,他对他所用以获得历史知识的方式并没有进行任何哲学分析。他拥有大量的历史知识,但是他对待它们就仿佛它们是某种他在书本里所找到的现成的东西,而他所感兴趣的问题就只是搜集到了以后如何加以安排的问题而已。他的整个规划实际上是一个精心安排并贴上标签的鸽子笼规划,好把现成的历史事实纳入其中。这些规划其本身并非是有害的;但是它们总包括着某种危险,突出的危险是忘记了这样被纳入鸽子笼的事实必须用一种分割的办法使它们和它们的脉胳结构相脱离。这种办法变得习以为常之后,就造成一种固执观念;人们忘记了历史事实(正如它实际所存在的那样, 并且正如历史学家实际所了解的那样)始终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某些东西不断地变成为其它的某些东西。过程这一要素乃是历史的生命。为了要把历史事实纳入鸽子笼,就必须首先扼杀活生生的历史机体(也就是必须否定其作为过程的基本特征),从而才可能加以分割。

因此,对汤因比的原则必须进行的批判是双重的。第一,他把历史本身, 即历史过程,看作被明显的界线分割成互相排斥的各个部分,并且否认各个部分藉以互相重迭和互相渗透的那个过程的连续性。他对各个社会或各个文明的区别,实际上乃是过程中各种焦点之间的区别;他却把它误解为是过程所分成为各堆或各群事实之间的区别。第二,他错误地设想了历史过程和认识历史过程的历史学家二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历史学家乃是历史的明智的旁观者,正有如科学家是自然界的明智的旁观者;他没有能看到历史学家是历史过程本身的一个组成份子,在他自身里面复活着他对之获得历史知识的那些经验。正如这个过程的各个部分被错误地设想成为彼此相外的,同样地作为一个整体的过程和历史学家也是彼此相外的。这两种批判最后都汇合到同一点:即历史被转化成为了自然,而过去并不是活在现在之中,像是它在历史中那样,而是被想象成为一种死掉的过去,就像它在自然界中那样。但同时我必须补充说,这种批判仅仅涉及到基本原则。在他著作的细节方面, 汤因比显示出一种非常良好的历史感,只是在很少的地方才让他在原则上的错误伪造出了他实际的历史判断。发生这种情况的一个地方,就是他关于罗马帝国的判断,他认为这仅仅是希腊化衰落的一种形态。那就是说,因为它和希腊的关系太密切了,所以不能把它看作是另一个不同的文明;而且因为这是他可以承认它是它自身的一场真正成就的唯一条件,所以他的二难推论就迫使他忽视了它所确实成就的一切,而把它看作只是一种单纯的衰颓现象。但是正像实际上所发生的那样,历史上是没有单纯的衰颓现象的:每次

的衰落也是一次兴起;只是历史学家个人的缺乏知识或同情心,——部分地是由于纯粹的无知,部分地则是由于他自己实际生活中的成见,——才阻碍了他看到无论任何历史过程都有的这一双重特征,即它同时既是创造性的而又是破坏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