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 世纪晚期的历史编纂学

在 19 世纪晚期从事历史研究的那些人,对于他们所做的研究的理论很少有什么兴趣。成为实证主义时代特点的是,历史学家们或多或少地由于职业的传统所使然而一般地公开蔑视哲学问题,特殊地则蔑视历史哲学。他们对哲学的轻蔑态度部分地是重复着通常对实证主义的鹦鹉学舌,说是自然科学已经最终把哲学思想推翻了;但是他们却部分地也在反抗着实证主义,因为实证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它在主张着自然科学就是知识的完美类型这样一种学说。甚至于最不爱思索的历史学家都能看出,盲目崇拜自然科学就必定会对历史研究抱有敌意。他们对历史哲学的轻蔑态度与黑格尔的或任何其它真正的历史哲学无关,他们对于这些一无所知;那针对着的是实证主义的各种伪造,诸如巴克尔①之试图发现历史规律或赫伯特·斯宾塞之以历史等同自然界的进化,等等。大体上,19 世纪晚期的英国历史学家就是这样继续走着他们自己的路,而不大停留下来对他们的工作表现出什么一般的反思;在罕见的场合,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例如像在弗里曼的《历史研究的方法》

(伦敦 1886 年版)一书中的,或者零星见之于他就职演说中的,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尽管英国历史学家有着脱离哲学思想的总趋势,但他们还是确切地受到了他们的思想环境的影响。19 世纪的后期,进步的观念几乎变成了一种信条。这一概念是一种十足的形而上学,它得自进化的自然主义,并被时代的倾向所强加给了历史学。它无疑地在 18 世纪把历史作为人类在合理性之中前

进并朝着合理性前进的这一概念之中有着它的根源;但是在 19 世纪,理论的理性已经是指掌握自然(认为知识就等于自然科学,而自然科学按流行的观点则等于技术),而实践的理性则已经是指追求快乐(认为道德等于促进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而幸福则等于快乐的数量)。从 19 世纪的观点看来,人道的进步就意味着变得越来越富足和享受越来越美好。而且斯宾赛的进化哲学似乎是在证明这样一个过程必然会要继续下去,而且无限地继续下去;而当时的英国经济状况似乎也证实了那种学说,至少是在一个极其有趣的事例中。

为了认识这一进步教条被推进到什么限度,就有必要看一下第三流历史学著作中最乏味的一些残余。有一个叫作罗伯特·麦肯齐的人,在 1880 年出

③ 朗格路瓦(1863—1929),法国历史学家。——译者

④ 瑟诺博司(1854—1942),法国历史学家。——译者

① 巴克尔(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译者

版了一本书叫做《十九世纪史》①,把那个世纪描绘成一个进步的时代,一个从一种几乎无法再加以夸张的野蛮、无知和兽性的状态进步到科学、启蒙和民主统治的时代。大革命以前的法国是一个自由已经完全熄灭了的国家,国王是人类之中最庸俗、最卑鄙的一个人,贵族有无限压迫的权力并无情地在运用他们的权力。不列颠(不是英格兰,因为作者是一个苏格兰人)除了那种野蛮的刑法以及残暴的工业状况起着较大的作用而外,也呈现出一幅以同样色彩所绘出的画面。随着议会选举改革法案的通过,一道阳光就悄悄射到了舞台上,这是英国历史上最仁慈的事件,它迎来了一个新时代,这时立法的目的就不一律是自私的,而是一律针对着要废除不公正的特权了。当所有的错误都尽可能快地得到纠正时,一个光辉的时代就随之而到来了;每个人都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幸福,直到在克里米亚战争的光彩夺目的胜利中达到了欢乐的顶点。但是和平的胜利也同样地是令人眼花缭乱;它们包括着棉织品贸易的繁荣、蒸气动力的宏伟概念,它唤醒了沉睡之中的旅游爱好并教导在地球各个遥远地方的人们彼此相爱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彼此为敌;在大西洋底铺设电缆的大胆想法给予每个村庄与有人居住的地球各部分问能瞬息通讯这一不可估计的好处;报纸每天早晨把同一个题目呈现给所有的心灵,他们一般都是有智力的和有节制的人并往往有熟练的技能;后膛来复枪、装甲舰、重炮和鱼雷(这些也都属于和平的赐福);茶、糖和酒的大量增加;安全火柴以及其它等等。我免掉了向读者叙述有关法国、普鲁士、奥地利、意大利、俄罗斯、土耳其、美国和教廷的那些章节,而直接过渡到作者的结论:

人类历史是一部进步的记录,——是积累知识和增长智慧的记录,是智力和福祉从低级到高级阶段不断前进的记录。

每一代都把它所继承的财富传给下一代,那是它以自己的经验进行了有益的修改并通过它本身所赢得的一切胜利而加以扩大的。这种进步的速度⋯⋯是不规则的,甚至于是间歇性的,⋯⋯但停滞仅仅是在表面上。19 世纪已经证明了的迅速进步超过了一切先例,它证明阻碍进步的屏障已经被推翻了。

⋯⋯专制政治挫败了和阻挠了天意为人类的进步所提供的力量;而自由却保障了这些力量的天然范围和运用。⋯⋯从恣意肆虐的君主们之下被解救出来以后,人类福祉的增长,现在就留待伟大的天意法则的仁慈来驾驭了。这些狂想曲,如果不是在它们第一次出版就过了时,那末十年之后在仍

然被重印的时候也必定是陈腐了。斯宾塞的进化主义及其对于后天获得性的遗传和自然规律的仁慈性的信仰,到这时已经被一种新的、色调更阴暗的自然主义所代替了。 1893 年赫胥黎发表了他的《进化与伦理》①的罗曼尼斯讲演,讲演中他主张社会的进步只有是在自然规律的面前翱翔时,才是可能的:亦即它要在“每一步都核对宇宙的过程并且用可以叫做伦理过程的另一种过程来代替它”。人的生活,只要它遵循着自然的规律,就是一种兽性的生活;与其它兽性不同的只在于它有着更多的智力而已。他结论说,进化的理论并没有为千年福王国的希望提供任何基础。这种反思的结果,就使得历史学家能以一种新的超然精神研究过去。他们开始把它认为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因而是真正的科学研究的固有的领域,党派精神无论是褒是贬,都应该

① 麦肯齐,旧译马垦西,《十九世纪史》旧译《泰西新史揽要》。——译者

① 赫胥黎(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进化与伦理》旧译《天演论》(严复译)。——译者

从其中驱除出去。他们开始批判吉本,不是因为他特别站在反基督教的一边, 而是因为他完全是站在了一边;他们批判麦考莱,不是因为他是个辉格党的历史学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有党派的历史学家。这是斯塔布斯和梅特兰的时代,是英国历史学家第一次掌握了伟大的德国人的客观科学的批判方法并学会了以适当的学术装备就其全部的细节来研究事实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