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上面简略地叙述了柯林武德的历史的观念。为了较全面地评价他的观点,这里似有必要赘叙几句他的政治态度和政治思想。他写过一部政治学专著,题名为《新利维坦》,显然意在承续霍布斯的《利维坦》。利维坦是古代神话中的巨灵,霍布斯以之称呼近代国家③。然而自《利维坦》以来,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多方面的进展,已使它显得跟不上时代④,这是他要写《新利维坦》的原因。

柯林武德自命他的政治观点就是英国所称为“民主的”、大陆所称为“自由的”那种政治观点。他又自命是英国体制的一分子,在这个体制中,每个人都有投票权,可以选举议会中的代表;并且他认为英国的普选以及言论自由,可以保证不会再有相当一部分人受政权的压迫或者再被迫蒙蔽起他们苦难的真相。民主制不仅是一种政府形式,而且是一所传授政治经验的学校, 它在政治上可以以公共舆论或意见为基础,而这一点是任何极权体制所做不到的。这种政体所具有的优越性超过了人类迄今为止所曾有过的任何其他政体;因为它是自债的(self-feeding),议员由选民从他们自身之中选出, 政务官由议员担任。正由于政治取决于多数,所以少数人的无知和错误是不足为虑的。他甚至称美这种“通过自我解放的行动而达到的自由意志”,“标志着一个人在近代欧洲所达到的思想成熟的高度”①;所以尽管他承认这种所谓民主制也存在着腐化问题,但又肯定英国仍不失为真正民主的传统。凡此都表现出他的偏见和浅视,只从形式看问题,并没有触及政治的实质;这是无待多说的。

霍布斯的出发点是:人与人的关系在自然状态中是“每个人对所有的人在进行战争”②,人对人都是豺狼。柯林武德补充说,但人与人之间也还有友善:“他(霍布斯)认为人们‘天然地’彼此是仇敌,这是对的;但他们同时也还‘天然地,是朋友”③。人类彼此是朋友这一天性,不仅仅是出自理性的深思熟虑,“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并不像霍布斯所想象的那样,仅仅是奠基于人类的理性这样一个薄弱的基础之上”①,而且还因为人们在友好之中享受感情的欣慰。这里柯林武德虽和霍布斯的结论不同,但两人都是从普遍的抽象的人性出发,其推论形式是一样的。可是,这和他自己的史学理论有矛盾,因为按照他的史学理论,人性并不是永恒不变的。

本世纪 20 年代,柯林武德亲眼看见了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30 年代又出现了法西斯主义的思潮;两者从不同的方面都成为对他所信仰的“民主” 传统的冲击。他曾指出并谴责了当时英国保守党从鲍尔温到张伯伦政府对法

③ 霍布斯《利维坦》第一卷第一章:“这个巨灵就叫做国家(civitas),它只不过是一个人工制造的人,尽管在体型上和力量上都要比自然人来得大。”

④ 参见《新利维坦》,第 iv 页。

① 《新利维坦》,13·56—57 ,第 94—5 页。

② 《利维坦》,第 13 章。

③ 《新利维坦》,36·72 ,第 305 页。

① 《新利维坦》,36.73,第 305 页。

西斯的三次迁就——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亚、西班牙内战、出卖捷克——终于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西班牙内战本来是法西斯所发动的对外战争,英国保守党政府却在中立的幌子之下纵容法西斯。第二次大战前夕,他还指出法西斯主义就意味着人类理性的终结和非理性主义的胜利,并声称他本人要自觉地与之斗争,这反映出他自由主义的政治态度。他把纳粹主义列为人类历史上的野蛮之一,但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恐惧与悲观的情调;他说: “真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人的全部职责就在于追求真理,非理性主义的瘟疫如果在欧洲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么它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摧毁一切号称欧洲文明的东西”②,这段话写在第二次大战爆发的那一年。但同时他又把历史上的伊斯兰教、土耳其帝国乃至阿尔比异端(Albi)均归入野蛮之列, 反映出了自由主义者的偏狭性。

从同样的立场出发,他反对社会主义。他曾论证:“政治学的第一条定律就是:一个政治体是分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①;他不但承认“自由是个程度问题”②,即自由总是就一定的环境和条件而言的,而且还承认“近代欧洲政治体中的自由,首先是只限于统治阶级”③;但是他又认为不同的、对立的阶级可以互相“渗透”④,因而主张走阶级调和的道路。他曾多次表示不同意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尽管要反对空想,但是马克思有关国家消亡的学说却使自己也“在千年福王国的梦想这一特殊形式中陷入了空想”⑤。他还指责社会主义会“使得教育者们官僚化”⑥。按照他本人的理论来说,马克思所要解决的既是实际问题,即改造世界的问题,所以他的理论对于不同意把这种愿望视为合理的人,便是毫无意义的;但这一点对他自己的理论来说, 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夫子自道。

30 年代以后的历史现实,使得他对英国的政治和政府的看法染上了一层怀疑和悲观的色彩,特别是当他看到保守党政府在禁运武器与不干涉的幌子下,实际上在于着支持佛朗哥法西斯政权勾当的时候。他同意这种看法,即哲学不应该是消极的知识,而应该是一种积极的武器;也曾论断文明的进步有赖于思想,——所以宣称“就其对自然界的关系而言,文明就是榨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科学的与思想的榨取”①。但是这一时期,无论在科学上或在思想上,他都没有什么更多的新东西提出来,除了死后出版的压卷之作《历史的观念》留下了一部评价他的史学理论的最重要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