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述理论意味着,一切过去的历史都必须联系到当前才能加以理解。当然,既是过去的历史,就需要有证据;但是这类证据却是今天的史家在此时此地的当前世界中所现有的某种东西。假如一桩过去的历史事件并未为当前世界留下任何遗迹,那么我们就对它毫无证据可言,因而也就对它一无所知。但是这里所谓的遗迹或证据,绝不仅仅是物质的东西而已,而是还需要有更多的东西。过去所遗留给当前世界的,不仅仅有遗文、遗物,而且还有其思想方式,即人们迄今仍然在以之进行思想的那种思想方式。 1920 年,柯林武德把这一论点概括为他的历史观念的第一条原理,即史家所研究的过去并非是死掉的过去,而是在某种意义上目前依然活着的过去。因此,史学所研究的对象就不是事件,而是“历程”;事件有始有末,但历程则无始无未而只有转化。历程 P1 转化为 P2,但两者之间并没有一条界线标志着 P1 的结束

① 《自传》,1939 年英文版,第 29 页。按,早在伏尔泰即有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提法,但现代克罗齐之强调:“历史从目前出发”,“一切真正的历史都是当代的历史”(《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1912 年英文版),对柯林武德的影响尤大。

② 这一点,据柯林武德说,是阿克顿在其 1895 年的剑桥就职演说中就已开始提到的。

和 P2 的开始。P1 并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结束,它只是改变了形式而成为P2。P2 也并没有开始,它以前就以 P1 的形式存在着了。一部历史书可以有其开端和结束,但它所叙述的历史本身却没有开端和结束。今天由昨天而来, 今天里面就包括有昨天,而昨天里面复有前天,由此上溯以至于远古;过去的历史今天仍然存在着,它并没有死去。因此,P1 的遗迹并不是 P1 的死掉的残骸,而是仍然活生生在起作用的 P1 本身,只不过是被纳入另一种形式P2 而已。不妨这样说,P2 是透明的,P1 就通过 P2 而照耀出来,两者的光和色是融为一体的。这就是柯林武德所谓“活着的过去”(livig past)的论点①。因此,柯林武德的历史哲学,首先在于阐明历程——或者称之为“变”

(becoming)——的性质和意义。接着他就攻击实在主义的理论说:实在主义者不承认“变”这一实在,而把“P1 变为 P2”这一真命题肢解为“P1 是P1”、“P2 是 P2”、“P1 不是 P2”、“P2 不是 P1”、“P1 的结束是 P2 的开始”之类的同义反复的命题或者假命题。

复次,历史问题与哲学问题之间也不可能划出一条清楚明白而不可逾越的界限。假如划出了这样一条界限,那就等于假定哲学问题乃是永恒的问题。但所谓问题 P 实际上只是一连串在不断转着或过渡着的问题 P1、P2、P3 等等。由此而得出的有关历史观念的另一条原则就是:研究任何历史问题,就不能不研究其次级(sec-ond order)的历史。所谓次级的历史即指关于该问题的历史思想的历史,亦即史学思想史或史学史(因为历史即思想史,所以史学史就是史学思想史)。例如研究某一战争的历史,就包括必须研究前人是以怎样的思想在论述这一战争的。由此便推导出他的历史观念的第三条原则,那就是:历史知识乃是对囊缩于(incapsulated)现今思想结构之中的过去思想的重演,现今思想与过去思想相对照并把它限定在另一个层次上。柯林武德批评了近代的史学,认为近代史学虽然也在研究各种历史问题,但其所研究的归根到底都是统计问题而非思想问题。研究历史而撇开思想不谈,那就成了演哈姆莱特而没有丹麦王子,因为历史就是思想史。

近代史学的一大因缘应该说是考据学派的兴起,这一学派标榜客观如实

(“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而以德国的兰克最为大师①,其在英国的后学则先后有弗里曼、斯塔布斯、格林、莱基、西莱和迦丁纳等人。柯林武德父子两人也侧身其间从事古史研究,并甚有收获。另一方面,由布莱德雷开其端的另一史学思潮却把重点转移到探讨历史知识的本性上面来,遂于传统的思辨历史哲学而外,另辟分析历史哲学的蹊径②。属于这一思潮的狄尔泰和克罗齐都认为历史是一堆糊涂账,惟有在史学家使之成为可以理解的这一意义上,它才成了可以理解的。所以他们的探讨着重在历史知识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反而不在于考据意义上的历史事实的本身。问题更多的倒不在

① 当然,这种观点或类似的观点在当代吏学思想中并非为柯林武德一个人所独有:克罗齐和奥特加大体上也都相近。奥特加说:“我们之了解昨天,只能是通过乞灵于前天,而前天也如此类推。历史是一个体系, 是全部人类经验之联成为一个单一的、无可抗拒的链锁体系。”(奥特加,《历史是一个体系》1941 年英文本,第 221 页。)

① 19 世纪的正统史家多宗兰克,乃至古奇有云“他是近代最伟大的史学家”,“正是这位史学界的歌德使

得德国学术称雄于欧洲。”(古奇,前引书,第 97 页)

② 应该提到,这些早期的分析历史哲学和后来二十世纪中叶流行起来的分析历史哲学也有不同,这里不拟涉及。

历史事件是什么,反而在人们是怎样认识历史事件的,于是史学的重点就从研究历史事实的性质转而为研究历史知识的性质——亦即历史研究在逻辑上所假设的前提①。柯林武德本人毕生是一个历史学家,始终努力把历史和理论紧密联系起来加以考察,所以不同于某些历史理论家往往脱离历史的实际和史学的实践,流于凿空立论。他认为研究历史就是为了对人类目前的活动看得更清楚,并且自称他的每一个理论细节都是从实际的史学研究中得出来的。他的历史观念大体上在 1930 年左右形成,其中史学思想方法论占有突出的地位;因为按照他的看法,史学家应该抛却寻求历史发展的结构这一野心, 转而从事于论证研究的方法或途径问题,在他 1931 年的《哲学方法论》和

1940 年的《形而上学论》中,都曾讨论过作为人类文明基础的历史的性质, 并认为应该把这也视为历史的产物而不应视为永恒的真理或概念。

和克罗齐一样,柯林武德也着重批评了以前的历史理论在方法论和在主题两方面所犯的根本错误;错误在于它们努力要模仿自然科学,以自然科学为蓝本,力图以自然科学那样的普遍规律来归纳历史现象。因此,史学必须摆脱它自己对自然科学的模仿阶段;这就要求史学家对过去历史的理解,不能再把它当作是由归纳得出的普遍规律的事例。它应该是史学家自觉的、有目的的思维的表现,也就是史学家必须在自己的心灵中重建或重演过去的思想。

历史哲学这一课题的研究音,在近代西方是哲学家远多于史学家;像克罗齐和柯林武德这样以哲学家而兼历史学家的人,情况尚不多见。柯林武德自称历史考古研究是他生平的乐趣所在。第一次大战前,他在牛津是罗马不列颠专家哈佛菲耳德的入室弟子,战后 1919 年,哈佛菲耳德逝世,他成为维护牛津学派的代表人物,虽则他的观点和他的老师不尽相同。在他一系列的历史著作中①,他自命解决了一些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问题,但其解决并非是由于发现了新材料,而是由于重新考虑了一些原则性的问题②。他以为这可以说明,就史学研究而言,努力促进哲学与史学之间的亲密关系是何等必要。他在《自传》中提到,正是由于历史研究的训练才使他认识到“提问题的活动”的重要意义,从而也使他强烈不满于实在主义者的那种“直觉主义的知识论”③,因为知识既包括认知活动,也包括被认知的事物,所以只着眼于答案而忽视提问题的逻辑便是假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