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伯 里

这个时期里有一位历史学家突出地与其他的人都不同,而且配备有十分不平凡的哲学训练。J.B. 伯里不是一个有很强的哲学智力的人,但他读过一定数量的哲学著作,而且他认识到有许多哲学问题是与历史研究有关的。因此,他的著作带有某种自我意识的气味。在他的《希腊史》的序言中,他很不平凡地承认这部书是根据他自己的观点写成的;在他编订的吉本著作的序言中,他解释了他编订吉本所依据的原财,而且他在许多散篇论文中讨论了历史理论的要点。他也从事于这类半哲学性的著作,像是《进步的观念》这样一部历史书以及一部短一些的书叫做《思想自由史》。

这些写作表明,怕里在历史理论上是一个实证主义者,但他是一个感到惶惑的和前后不一的实证主义者。历史在他看来,在真正实证主义的意义上, 就是由一大堆孤立的事实所组成的,每桩事实都可以不要其它的事实就被确定或者被查明。这样他就能够完成非常之奇妙的功绩,——即用脚注的办法把吉本带到了现代,同时对已经包含在吉本书中的知识积累补充了许多已经被确定的事实;他毫不担心这些事实的真正发现是根据一种与吉本本人如此之不同的历史心理状态,以至于结果就有点像是给一曲伊丽莎白时代的小调加上了一只萨克斯管伴奏的样子。他从来也没有看出,一项新事实加入了一堆旧事实之内就包括着旧事实的完全改变。这种把历史看作是由各个分别独立的部分所组成的观点,对英国的公众来说,就在剑桥近代、中世纪和古代史中达到了它的经典表现形式;它们是大部头的编纂合集,其中各个章节, 有时候甚至是一章中的各个分节,都是由不同的人写成的,编者则赋有把这种大规模生产的成果集合成一个单一的整体的任务。伯里就是编辑之一,虽说最初的方案是出于更早一代的阿克顿勋爵。

如果我们探索伯里关于历史学的原则和方法的思想①的发展,我们就会发现他在 1900 年仍然满足于按照严格的实证主义的公式来处理东罗马帝国的残存问题:即对一个事件的处理不是作为独一无二的、而是作为某种类型的一个例子,是靠发现一种不仅适用于它、而且也适用于同样一般类型的每一桩事件的原因来解释它。这里的方法恰恰就是被实证主义的逻辑所分析过的那种经验自然科学的方法。到 1903 年,当他发表他的剑桥就职演说时,伯里开始反对这种方法。在那次讲演中,他宣布像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历史学思想, 乃是世界上的一项新事物,还只不过一个世纪之久;它一点也不是和自然科学一样的东西,而是有着它自己的独特性,向人类提供着一种新的世界观和一座新的思想武器库。他问道:当我们认识到以这种新的思想态度对待它的可能性的时候,对于这个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人类世界,我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呢?在这里,他清楚地看到了历史学思想的独特性并且做了动人的叙

① 我在这里引用了我对他的遗著《论文集》(H.W.T.田波烈编,剑桥,1930 年版)的评论,载《英国历史评论》1931 年,第 461 页。

述;但是当伯里继续问这种新东西是什么时,他却回答说:“历史学不过是科学而已,不多也不少”。这次讲演显示了一颗心灵在两种概念之间被撕裂了:一种是历史学和科学之间的不同概念,它是模糊的然而是有力的;另一种是两者之间无法分辨的同一性的概念,它是清晰的然而是无力的。伯里做了巨大的努力来使自己摆脱这后一种概念,但是失败了。

第二年,意识到他的失败,在一次论《从知识的角度看近代史的地位》的讲演中,他又回到了进攻方面来。他问道,历史仅仅是供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使用的一个堆积事实的贮藏所呢?还是,它是为了它自己的缘故而要加以研究的一门独立的学科呢?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看出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他认识到它因此而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之外。但是他要在假设的范围之内回答它。如果我们采取一种自然主义的哲学,那末我认为我们就必须作出结论说,在这样一种体系的结构之内,历史学的地位就是附属于社会学或人类学的。⋯⋯

但是根据理想主义的知识解说,它就不同了。⋯⋯如果思想并不是自然过程的结果,而是自然过程的前提,那末就可以推论说,历史——思想就是它的特有的指导力量——是属于与自然的王国不同的另一个思想层次的,因此就要求有另一种不同的解释。

他把问题留在了这里。这个时刻是他思想发展的一个戏剧性的时刻。他对历史学思想的尊严和价值的信念已经和他自己的实证主义的训练和原则发生了公开冲突。既然他投身于为历史学而服务,他就接受了它的后果。

1909 年他发表了一篇论《达尔文主义和历史学》的论文,蓄意攻击了历史事件可以用一般规律来加以解说的这一观念。说一致性,是对的;说规律, 则根本不对。真正决定了它们的,乃是“机缘的偶合”。例子是“一个领袖的突然死亡,结婚而无后嗣”,以及一般说来,个人的决定作用;社会学虚假地勾消了这些,为的是好促进它那把历史学融化于科学的一致性之中的任务。“偶然事件的篇章”

处处都作为一种干扰性的因素而进入到历史的过程里面来。在一篇题名为《克利奥巴特拉的鼻子》①(1916 年)的论文中,他重复了同样的观念。历史并不是由像成其为科学主题的那种因果序列所决定的,而是由偶然的“两个或更多的原因的独立链索的冲突”所决定的。在这里伯里论证的用语本身, 似乎是重复库尔诺②在他的《近代思想与事件进程论》巴黎,1872 年)一书中的话,在这本书中库尔诺根据“一般原因”和“特殊原因”的区别阐明了一种偶然概念:偶然被规定为“L’ndependance mutuelle de plusieurs series decauses et d ’ effets qui concourent accidentellement”〔互相独立的许多因果系列偶然会合在一起〕(着重点是原有的;前引书,I)。把伯里的《进步的观念》(伦敦 1920 年版,第 368 页)中的一条注释和《达尔文主义和历史学》中的一个脚注合起来读,就会提示我们,他可能是从库尔诺那里得出他自己的学说的;然而他却发展了这个学说,指出了只要任何事物纯粹是偶然的,就不可能有它的历史。

他认为,历史学的真正职能就是把必然的和纯属偶然的区别开来。

① 克利奥巴特拉见前第二编第八节译者注。帕斯卡尔《思想录》,第 162 节:“假如克利奥巴特拉的鼻子生得短了一些,全世界的历史都要为之改观”。——译者

② 库尔诺(1801—1877),法国哲学家。——译者

伯里一直在发展着或者不如说在拆散着这个理论,为它补充了这样一个学说,即只要历史是个别的,那末其中的每一件事就都是偶然的,而没有任何事物是必然的;但是在说明了他的意思之后,他 结束他的文章时却提示说: “随着时间的进步,偶然性在人类进化中将会越来越不重要,而机缘对于事件过程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小。”

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给读者留下的印像,是一种痛苦的印象。伯里在此前的十二年里以极大的艰辛达到了历史就是有关个体的知识这一概念。在这个过程的初期,他就认识到这个概念对于历史学思想的尊严和价值乃是本质性的。但是到了 1916 年他对他所发现的东西却是如此之不满,竟至准备放弃它了;他在这种个体性的本身之中看出了在世界上有一种无理的(因为它是偶然的)成分,并且希望它随着科学的进展而终有一天可以被消除。如果他坚定地掌握了他自己的观念,他就会认识到这种希望是徒劳的(因为他在前几页中确实已经证明,偶然在他的用语的意义上是必然要发生的),也会认识到由于接受了它,他就变成了他自己那历史天职的背叛者。

这一灾难性的结论后来他就从没有背离过,这是由于这一事实,即他不是把个体性设想为历史过程的真正本质,所以他从来都认为它只不过是对在其总的结构上乃是因果序列的那个序列之一种局部的和偶然的干扰而已。个体性在他看来不过是意味着非常的、例外的东西,意味着事件的通常过程的中断,在这里事件的通常过程是指一种由因果所决定的、并在科学上可以理解的事件过程。但是伯里自己知道,或者早在 1904 年就已知道,历史并不是由因果所决定的和在科学上可以理解的事件所组成的;这些观念适合于解释自然,而历史学则正像他当时正确地指出的,“需要有另一种不同的解释”。如果他能逻辑地发展他的早期论文中的观念,那末他就会得出结论说,个体性并不只是时而在历史中以偶然和意外的形式而出现的,它恰恰就是历史所由之以形成的东西。妨碍了他前进到这一结论的则是他的实证主义的偏见, 即认为这样的一种个体性是不可理解的,因此科学的一般化就是知识唯一可能的形式。

这样,在认识到“唯心主义的”哲学是唯一能说明历史知识的可能性的哲学之后,伯里就又回到他曾经试图否定的那种“自然主义的”哲学上去。“历史的偶然性”这一用语,表明他思想的最后崩溃。偶然性意味着不可理解性;而历史的偶然性则只不过是通过实证主义的眼镜所看到的“个人作用” 的别名,对于实证主义来说除了是一般的而外就都是不可理解的。伯里的继承人、作为我们有关罗马晚期和拜占庭历史的大师贝恩斯教授曾经悲痛地谈到过,“历史偶然性这一灾难的学说”在伯里的生命行将结束时把他的历史眼光弄模糊了。这个批评是恰当的。伯里在信仰历史学思想的自律和尊严的鼓舞下,做出了他最优越的工作;但他的精神在其中成型的那种实证主义的气氛却破坏了这种信仰,而且把历史知识的固有对象降低到某种事物的水平,这种事物恰恰因为它不是科学思想的对象,所以是不可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