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实在主义者每每引向语言分析,把对客观实在的研究转化为语言学的问题,乃至流入只问用法、不问意义的地步。柯林武德反对实在主义的这一倾向,而把提法重新颠倒过来;他提出:“哲学的对象就是实在,而这一实在既包括史家所认识的事实,又包括他对这个事实的认知。”②柯林武德自称他继承的是笛卡尔和培根的传统,即一种哲学理论就是哲学家对自己所提出某种问题的解答;凡是不理解所提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的人,也就不可能希望他理解这种哲学理论究竟是什么。换句话说,知识来自回答问题,但问题必须是正当的问题并出之以正当的次序。当时不但牛津的实在主义者们认为知识只是对某种“实在”的理解,就连剑桥的摩尔和曼彻斯特的亚力山大也不例外。柯林武德把实在主义者的论点归结如下:知识的条件并非是消极的, 因为它积极参与了认知过程,即认识者把自己置于一个可以认知某一事物的位置上。和实在主义者的立场不同,柯林武德认为他自己的“提问题的活动” 并不是认识某一事物的活动;它不是认识活动的前奏,而是认识活动的一半, 那另一半便是回答问题,这问答二者的结合就构成为认识。这就是他所谓的问答哲学或问答逻辑。

要了解一个人(或一个命题或一本书)的意义,就必须了解他(或它) 心目中(或问题中)的问题是什么,而他所说的(或他所写的)就意味着对于这一问题的答案。因此“任何人所作的每一个陈述,就都是对某个问题所做的答案”。①这也就蕴涵着,一个命题并不是对一个又可以作出别的另外答案来的问题的答案,——或者至少并不是正确的答案。这种关系,柯林武德称之为问答二者之间的相关性(correlativity)原则。他把这一原则应用于矛盾。他不承认两个命题作为命题可以互相矛盾。因为除非你知道一个命题所要求回答的问题是什么,你就不可能知道一个命题的意思是什么。所以除非两个命题都是对于同一个问题的回答,否则这两个命题就不可能互相矛盾。

上述原则同样可以应用于真假。真假并不属于某个命题本身,真假之属于命题仅仅有如答案之属于问题一样,即每个命题都回答一个严格与其自身相关的问题。但一般人往往认为逻辑的主要任务在于分辨真假命题,而真假又属于问题本身。命题往往被人称为“思想单元”,那意思是指一个命题可以分解为主词、谓语等等,每一部分单独而言都不是一个完整的思想,所以不可能有真或假。在何林武德看来,这是由逻辑与文法之间悠久的历史渊源

——即以逻辑上的命题与文法的直陈语句挂钩——而产生的错误。这种逻辑可以称之为“命题逻辑”;它与“问答逻辑”不同,并且应该为“问答逻辑”

② 《艺术哲学》,1925 年英文版(以下同),第 93 页。

① 《形而上学论》,第 23 页。

所取代。他把历史上的“命题逻辑”归结为四种形式,即: (1)真假属于命题本身的性质。也就是它本身或则真、或则假。(2)真假在于命题与命题所涉及的事实二者是否相符。 (3)真假在于一个命题是否与其他命题融通一贯。(4)真假在于一个命题是否被认为有用。以上第一种说法即传统的说法,第二种即真理的符合说(correspondence theory),第三种即真理的融贯说(coherencetheory),第四种即实用主义的观点。在他看来,这四种说法都是错误的。错误的原因就在于它们都假设了“命题逻辑”的原则,而这种原则正是他所要全盘否定的。

柯林武德的意见是:通常所谓一个命题是“真”,不外意味着:(1)命题属于一组问答的综合体(complex);而这个综合体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是真;(2)在这个综合体中有着对某个问题的答案;(3)问题是属于我们通常称之为明晰的(sensible/intelligent)那种; (4)命题是对该问题的“正当”的答案。假如以上所述就是我们称一个命题为真的涵义;那么除非我们知道它所要回答的是什么问题,否则我们就不可能说某一命题为真为假。真并不属于某个命题,或是属于某一组命题的综合体;它属于、而且只属于包括问题与答案都在内的那个综合体,而那种综合体却是历来的“命题逻辑”所从未萦心加以研究的。上述“正当的答案”的“正当”(right)一词,并非指“真”;所谓对一个问题的“正当的答案”,乃是指能使人们继续进行问与答的那种答案。一个命题之为真为假、有意义或无意义,完全取决于它所要回答的是什么问题。脱离了一个命题所要回答的特定问题,则命题本身并无所谓真假或有意义无意义。故此,重要之点就在于我们必须明确找出它所要回答的问题,而决不可以根本茫然于它所要回答的究竟是什么问题。这种“提问题的能力”,他称之为“逻辑的功效”(efficiency)。① 传统的“命题逻辑”之必须为“问答逻辑”所取代,他于 1917 年就作了全面的论述。

既然在思想方法上反对实在主义的分析路数,所以在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上他也一反分析派的结论。对形而上学,分析派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柯林武德虽然认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有关“纯粹存在”(pure being)的科学或半科学乃至伪科学,亦即根本就不存在本体论,并且在这种意义上,他也根本不承认有所谓“纯粹存在”;但本体论不存在并不意味着形而上学也丧失其存在的权利。

反之,柯林武德认为形而上学是不能取消的,虽则他所谓的形而上学已不是、或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形而上学。这一论题枝蔓过多②,这里不拟详谈。但是有一点是应该提到的,即他坚持“形而上学对于知识的健康与进步乃是必要的”,因此“那种认为形而上学是思想上的一条死胡同的看法,乃是错误的”③。原因就在于形而上学有好坏真假之分,逻辑实证论者却没有看到或者不懂得这个区别;因此,“逻辑实证主义并没有区别好的形而上学和

① 《形而上学论》,第 33 页。

② 例如他谈到维特根斯坦的二分法,即可知的事实与可直觉(shown)的神秘,以及罗素的逻辑结构之只能直觉而不能论证(demonstrate);并认为以往的哲学大多是企图论证只能被直觉的东西,因而是无意义的, 或者是什么也没有说。

③ 《形而上学论》,第Ⅶ页。

坏的形而上学,而是把一切形而上学都看作是同样的无意义”。①这一点是柯林武德与分析学派的根本分野之一。他认为不仅分析学派,以往历史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哲学家都在理论上跌了交,原因之一“就正在于他们没有区别

(真)形而上学和假形而上学。”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