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历史思想的范围①

① “历史批评主义和笛卡尔的哲学都是从 17 世纪同一个思想运动中诞生的”。E.布勒伊埃,《哲学和历史: 纪念 E.卡西勒论文集》(牛津,1936 年),第 160 页。

① 在本节的论证中,我大大有负于亚历山大先生那篇可钦佩的论文:《事物的历史性》,刊载于我已引用

那些主张一切事物都有历史性的人,会把一切知识都溶解为历史知识; 与他们相反,我必须从试图划定历史知识的固有范围而开始。他们的论证, 其方式大致如下。

历史学研究的方法,无疑地是在应用到人类事务的历史上而得到发展的;但那就是它们应用性的极限了吗?在现在以前,它们已经经历了重要的扩展:例如,有一个时期历史学家们曾经研究出来了他们那仅仅应用于(包括着叙述材料的)书面材料的考据解释的方法,而当他们学会把它们应用到考古学所提供的非书面的材料时,那就是一桩新事物了。难道一场类似的、而且甚至于是更革命的扩展,就不能把整个的自然界都纳入到历史学家的网络里面来吗?换句话说,难道自然的过程不确实就是历史的过程,而自然的存在不就是历史的存在吗?

自从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的时代以来,自然的事物也和人类的事物一样,是处于经常的变化之中的,整个自然世界就是一个“过程”或者“变” 的世界,——这一点已经成为了老生常谈。但是这并不是事物的历史性的意义所在;因为变化和历史完全不是一回事。按照这一古老的既定概念,自然事物的特殊形式就构成各种固定类型的一座永不变化的储存库,而自然过程就是这些形式的各个例证(或者是它们的准-例证,即近似于是它们所体现的那些事物)在其中产生、又从其中消逝的一个过程。可是在人类事务中,正如 18 世纪的历史研究清楚地证明了的,并没有这种特殊形式的固定储存库。在这里,变的过程到了那个时代已经被承认包含着不仅是那些形式的事例或准-事例,而且也还有形式本身。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事实上讲的是城市-国家的兴亡,但是城市国家的观念却永远是人类的智力(就其真正是明智的而言)在力求实现的一种社会的和政治的形式。按照近代的观念,城市-国家本身也是象米利都或息巴利斯①一样短暂的东西。它并不是一种永恒的理想,它仅仅是古希腊人的一种政治理想。在他们以前,其它的文明已经有过其它的政治理想,而人类历史则表明了不仅是这些理想在其中实现或部分实现的个别情况有变化,而且这些理想本身也有变化。人类组织的特殊类型:城市-国家、封建制度、代议政府、资本主义工业,都是表现一定历史时代的特征。

首先,特殊形式的短暂性被想象为人类生活的一种特色。当黑格尔说自然界没有历史时,他的意思是说当人类组织的特殊形式随着时间的前进在变化时,自然界的组织形式却不变化。他承认,自然界的特定形式有高低之别, 而较高形式是较低形式的一种发展;但这种发展仅仅是逻辑的发展而不是时间的发展,而自然界的一切“层次”在时间中都是同时存在的①。但是这种自然观已经为进化论的学说所推翻了。生物学已经认定,活着的有机体并不是分成为每一种都永远与其它不同的品种,而是通过在时间中的进化过程发展成为它们现有的特殊形式的。这种概念也并不限于生物领域。它也出现于地质学中,这两种应用是通过对化石的研究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今天甚至于

过的《哲学与历史》那一卷中。如果我仿佛是在争论他的主要论点,那不是因为我不同意他的论证或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而只是因为我用“历史性”一词比他的意思更多。在他看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各种事件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历史的”。在我看来,这两种东西根本不一样。

① 米利都、息巴利斯为古希腊的两个城市国家。——译者

① 《自然哲学》序言“哲学的体系”第 249 节附录(格罗克纳编《全集》第九卷,第 59 页)。

星体也被分为各个种类,它们可以被描述为较老的和更年轻的;而物质的各种特定形式也不再在道尔顿的意义上被设想为永远与前达尔文生物学的活物种迥然有别的各种元素,而被认为是服从同样的变化的,从而我们今天世界的化学构成仅仅是从一种非常不同的过去引向一种非常不同的将来的过程之中的一种形态而已。

这种自然进化观的涵义已经被柏格森先生、亚历山大先生和怀特海先生等哲学家们提了出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概念乍看起来似乎已经消除了自然过程和历史过程之间的不同,并且已经把自然溶化于历史。如果这种溶化还需要更进一步,则它似乎可以由怀特海的学说——即自然事物之真正享有它的属性是需要时间的——来提供。正象亚里士多德论证说,一个人不可能只在一瞬间幸福,而是享有幸福需要终生的时间;同样地怀特海先生就主张,要成为一个氢原子也需要时间,——即为了建立把它和其它原子区分开来的那种特殊的运动节奏所必需的时间;——所以就没有象“瞬间的自然”这样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些近代的自然观点都是在“认真地对待时间的”。但是正如历史与变化并不是同一个东西,它与“充满时间性”也不是同一个东西, 无论那是指进化还是指一种需要时间的存在。这些观点肯定地缩小了 19 世纪初期的思想家们所意识到的那种自然与历史之间的鸿沟;它们使得以黑格尔所陈述它的方式来陈述那种区别,已经不再成为可能了;但是为了断定鸿沟是否确实已经合拢、区别已经消除,我们就必须转向历史的概念,并且看看它是否在根本之点上与这种近代的自然观相吻合。

如果我们向通常的历史学家提出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将是否定的。根据他的观点,一切确切说来所谓的历史,都是人事的历史。他的特殊技巧确实是有赖于对过去的人类所已经表达了或暴露了他们的思想的那些文献的解释,所以就不能正好像是它对于自然过程的研究那样加以运用;这种技巧在其细节上被弄得越精确,它就越不能这样加以应用。在考古学家对分层遗址的解释和地质学家以与他们有关的化石对岩石层的解释之间,有着某种类比;但是不同之点并不比相同之点更不明确。考古学家对其分层遗迹的运用, 有赖于他把它们设想为是为了人类的目的而服务的制成品,因而表达了人类思考他们自己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而古生物学家从他的观点出发,则把他的化石整理成一个时间的系列,所以他并不象历史学家那样在工作,而仅仅是像一个科学家(至多只可以说是用一种半历史的方式在思考)那样在工作。

我们所考察的这一学说的拥护者将会说,历史学家在这里是在确实相同的事物之间做出了随心所欲的区别,他的历史观是一种非哲学的狭隘的历史砚,是受着他的技巧发展得不完备的限制的;很象是有些历史学家们,因为他们的配备不适于研究艺术史或者科学史或者经济生活史,就错误地把历史思想的领域仅限于政治史。因此就必须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历史学家习惯于把历史等同于人事的历史?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仅仅考虑实际存在的历史方法的特点是不够的,因为争论的问题乃是它(象它实际上所存在的那样) 究竟是否包括那确切说来是归属于它的全部领域都在内。我们必须问,这种方法所打算解决的那些问题的一般性质是什么?当我们这样做时,看来历史学家的特殊问题就似乎是在自然科学中所没有出现的问题。

研究过去任何事件的历史学家,就在可以称之为一个事件的外部和内部之间划出了一条界线。所谓事件的外部,我是指属于可以用身体和它们的运

动来加以描述的一切事物;如恺撒带着某些人在某个时刻渡过了一条叫做卢比康的河流①,或者恺撒的血在另一个时刻流在了元老院的地面上②。所谓事件的内部,我是指其中只能用思想来加以描述的东西:如恺撤对共和国法律的蔑视,或者他本人和他的谋杀者之间有关宪法政策的冲突。历史学家决不会只关心这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把另一个排除在外。他进行研究的不是单纯的事件(在这里所谓单纯的事件,我是指一个事件仅只有外部而没有内部),而是行动;而一个行动则是一个事件的外部和内部的统一体。他对渡过卢比康河感兴趣仅仅在于这件事和共和国法律的关系,他对恺撒的流血感兴趣仅仅在于这件事与一场宪法冲突的关系。他的工作可以由发现一个事件的外部而开始,但决不能在那里结束;他必须经常牢记事件就是行动,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自己放到这个行动中去思想,去辨识出其行动者的思想。

就自然界来说,一个事件并不发生内部和外部之间的区别。自然界的事件都是单纯的事件,而不是科学家们努力要探索其思想的那些行动者们的行动。的确,科学家也像历史学家一样,必须要超越于单纯地发现事件之外; 但是他所前进的方向却是大不相同的。科学家决不把一个事件设想为一种行动,并试图重新发现它那行动者的思想,从事件的外部钻入它的内部去;而是要超出事件之外,观察它与另外事件的关系,从而把它纳入一般的公式或自然规律。对科学家来说,自然界总是、并且仅仅是“现象”,——并不是在它的实在性方面有什么缺陷的那种意义上,而只是在它呈现于他的智力观察面前成为一种景观的那种意义上。但历史事件却决不是单纯的现象,决不是单纯被人观赏的景观,而是这样的事物:历史学家不是在看着它们而是要看透它们,以便识别其中的思想。

在这样渗透到事件内部并探测着它们所表达的思想时,历史学家就在做着科学家所不需要做、而且也不可能做的事。在这方面,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比科学家的任务更为复杂。在另一方面,它却又更简单:历史学家不需要也不可能(除非他不再是一位历史学家)在寻找事件的原因和规律方面与科学家竞赛。对科学来说,事件是由于知觉到了它而被发现的,而进一步研究其原因则是通过把它加以归类并决定这一类与其它类之间的关系来进行的。对历史学来说,所要发现的对象并不是单纯的事件,而是其中所表现的思想。发现了那种思想就已经是理解它了。在历史学家已经确定了事实之后,并不存在再进一步去探讨它们的原因的这一过程。当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它何以要发生了。

这并不意味着,象“原因”之类的字样对于历史学必然派不上用场;它仅仅意味着它们在这里是在一种特殊的意义上加以使用的。当一个科学家问道:“为什么那张石蕊试纸变成了粉红色?”他的意思是指“石蕊试纸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变成了粉红色?”当一位历史学家问道:“为什么布鲁图斯① 刺死了恺撒?”他的意思是指“布鲁图斯在想着什么,使得他决心要去刺死恺撒?”这个事件的原因,在他看来,指的是其行动产生了这一事件的那个人的心灵中的思想;而这并不是这一事件之外的某种东西,它就是事件的内

① 恺撒于公元前 49 年率军渡卢比康河,回军罗马。——译者

② 恺撒于公元前 44 年被刺于罗马元老院。——译者

① 布鲁图斯(公元前 85—42 年),于公元前 44 年刺死恺撒。——译者

部本身。

因此,自然的过程可以确切地被描述为单纯事件的序列,而历史的过程则不能。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的过程而是行动的过程,它有一个由思想的过程所构成的内在方面;而历史学家所要寻求的正是这些思想过程。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但是历史学家怎样识别他所努力要去发现的那些思想呢?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那就是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行思想它们。一个阅读柏拉图的哲学史家是在试图了解,当柏拉图用某些字句来表达他自己时,柏拉图想的是什么。他能做到这一点的唯一方法就是由他自己来思想它。事实上,这就是当我们说“理解”了这些字句时,我们的意思之所在。因此,面前呈现着有关尤里乌斯·恺撒所采取的某些行动的叙述的政治史家和战争史家,乃是在试图理解这些行动,那就是说,在试图发现在恺撒的心中是什么思想决定了他要做出这些行动的。这就蕴涵着他要为自己想象恺撒所处的局势,要为自己思想恺撤是怎样思想那种局势和对付它的可能办法的。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的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

只有在历史学家以他自己心灵的全部能力和他全部的哲学和政治的知识都用之于——就柏拉图和恺撒的情况分别来说——这个问题时,这种重演才告完成。它并不是消极屈服于别人心灵的魅力之下;它是积极的,因而也就是批判的思维的一种努力。历史学家不仅是重演过去的思想,而且是在他自己的知识结构之中重演它;因此在重演它时,也就批判了它,并形成了他自己对它的价值的判断,纠正了他在其中所能识别的任何错误。这种对他正在探索其历史的那种思想的批判,对于探索它的历史来说决不是某种次要的东西。它是历史知识本身所必不可少的一种条件。对于思想史来说,最完全的错误莫过于假定,历史家之作为历史家仅只是确定“某某人思想着什么”, 而把决定“它是否真确”留给另外的人。一切思维都是批判的思维;因此那种在重演过去思想的思想,也就是在重演它们之中批判了它们。

现在就很清楚,为什么历史学家习惯于把历史知识的领域限于人事了。一个自然过程是各种事件的过程,一个历史过程则是各种思想的过程。人被认为是历史过程的唯一主体,因为人被认为是在想(或者说充分地在想、而且是充分明确地在想)使自己的行动成为自己思想的表现的唯一动物。人类是唯一终究能思想的动物这一信仰,无疑地是一种迷信;但是,人比任何其他的动物思想得更多、更连续而更有效,而且他的行为在任何较大的程度上都是由思想而不是由单纯的冲动和嗜欲所决定的唯一动物,——这一信仰或许是很有根据的,足以证明历史学家的这条单凭经验行事的办法是正当的。不能由此推论说,一切人类的行动都是历史学的题材;而且历史学家们

也确实同意它们并不都是。但是,当他们被问到,历史的和非历史的人类行动之间的区别是怎样加以划分时,他们就有点茫然无措不知怎样来回答了。从我们现在的观点看来,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答案:只要人的行为是由可以称之为他的动物本性、他的冲动和嗜欲所决定的,它就是非历史的;这些活动的过程就是一种自然过程。因此,历史学家对于人们的吃和睡、恋爱,因而也就是满足他们的自然嗜欲的事实并不感兴趣;但是他感兴趣的是人们用自己的思想所创立的社会习惯,作为使这些嗜欲在其中以习俗和道德所认可的方式而得到满足的一种结构。

所以,虽然进化的概念已经由于以一种新的自然过程的概念代替了旧的

自然过程的概念——即,在各种特殊形式的一个固定 35 不变的体系限度之内的那种变化,被一种包括着这些形式本身在内的变化所代替,——而彻底变革了我们的自然观.它也决没有使自然过程的观念与历史过程的观念合而为一。不久前还流行着的在历史的结构中使用“进化”一词、并大谈其国会之类的东西的进化的那种风尚,尽管在自然科学被看作是知识唯一真确的形式、而知识的其他形式为了要证明它们自身存在的理由就必须使自己同化于那个模式的那样一个时代里,乃是十分自然的;但它却是思维混乱的结果和更加混乱的根源。

把自然过程看作最终是历史的,只有一种可能根据的假说,那就是这些自然过程实际上乃是由成其为它们自身内部的一种思想所决定的行动过程。这就蕴涵着,自然事件乃是思想的表现,无论是上帝的思想,还是天使的或魔鬼的有限智力的思想,或者是栖居于自然界——就像我们的心灵栖居于我们的身体之内那样——的有机体或无机体身上的(多少有点象我们自己的) 思想。撇开纯属驰骋形而上学的幻想不谈,这样一种假说唯有在如果它能导致更好地理解自然时,才能要求我们认真注意。可是,事实上科学家却可以很有道理地说它“jen’ai pas eu besoin de cette hypothese”〔我不需要那种假说〕①,而神学家则会在任何暗示着上帝在自然世界中的活动竟然有似于有限的人类心灵在历史生活条件下的行动的那种意见面前退缩下来。至少这一点是无疑的:就我们的科学知识和历史知识而言,组成自然世界的事件的过程在性质上和组成历史世界的思想的过程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