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述和证据

成其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特征的,——从它最没有批评性的形式直到它最富有批判性的形式,——就是它必须对付现成的陈述,以及对于这些陈述中的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有一个他究竟是不是接受它的问题;这里的接受它,意思是指重行肯定它作为他自己历史知识的一部分。在本质上,历史学对于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来说,就意味着重复别人在他以前所已经做过的陈述。因此就只有在向他提供了有关他要思想、写作等等的主题的各种现成陈述时,他才能从事工作。正是这些陈述必须被他在他的资料里发见是现成的这一事实,才使得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不可能要求科学的思想家的称号;因为这一事实使得我们不可能把对于科学思想无处不是最本质的那种自律性分派给他;在这里我所说的自律性是指成为其自己的权威的那种条件,根据其自己的首创性来做出陈述或采取行动,并非因为这些陈述或行动是由任何别人所批准的或规定的。

由此可见,科学历史学根本就不包括任何现成的陈述。把一种现成的陈述纳入自己的历史知识的整体之内的行动,对于一个科学的历史学家来说乃是一种不可能的行动。面对着他所正在研究的那个主题的一种现成陈述,科

学的历史学家从来都不问他自己:“这个陈述是真是假?”或者说“我是不是要把它纳入我的有关那个主题的历史学之中”?他问他自己的问题乃是: “这个陈述意味着什么”?而这并不等于下面的问题:“作出这种陈述的人的意思是指什么”?尽管那无疑地也是历史学家所必须间的而且是一定能够回答的一个问题。倒不如说,它等于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人做出了这种陈述的这一事实,对于我所感兴趣的那个主题投射了什么光明呢?也就是说, 他的意思是什么呢”?这可以换一种说法,即科学的历史学家并不把陈述当作陈述而是当作证据:亦即不是作为对它们所号称是在叙述着的那些事实的或真或假的叙述,而是作为另外的事实,——如果他懂得对它们提问正当的问题的话,那就可能对这些事实投射一道光明。于是在我的故事中,院长的女儿就告诉警官说是她杀死了约翰·道埃的。作为一个科学的历史学家,在他不再把它当作是一种陈述的那一点上,他就开始了认真地注意着这种陈述;那就是说,不再把它当作是关于她进行了谋杀的叙述是真是假的一种叙述,而是开始把她做出了这一叙述的事实当作是可能对他有用的一种事实。它之所以对他有用,是因为他懂得要对它问什么问题,而从这个问题开始: “她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呢”?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对于陈述的“内容”,

——像它所被称呼的那样,——有兴趣;他对它们所陈述的东西有兴趣。科学的历史学家则是对做出了陈述的这一事实有兴趣。

一位历史学家所听到的一个陈述,或者说他所读到的一个陈述,对于他乃是一种现成的陈述。但是正在做出这样一个陈述的那一陈述,却不是一种现成的陈述。如果他向他自己说“我现在正在读或听一个陈述,大意是如此如此”,那未他就是自己正在做出一个陈述;但它并不是一种第二手的陈述, 它是自律的。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权威做出这个陈述的。而正是这种自律的陈述,就成为科学的历史学家的出发点。那个警官推论院长的女儿怀疑理查德·罗埃所根据的证据,并不是她的这一陈述“我杀死了约翰·道埃”,而是他自己的这一陈述“院长的女儿告诉我说,她杀死了约翰·道埃”。

如果科学的历史学家不是从他所发见是现成的那种陈述之中,而是从他自己关于有人做出了这类陈述的这一事实的自律的陈述之中得出了他的结论;那未即使是没有向他做出任何陈述的时候,他也能得出结论。他的论证的前提乃是他自己的自律的陈述;并不需要这些自律的陈述本身成为有关其它陈述的陈述。让我们再一次用约翰·道埃的故事来说明。侦探长所据以论证理查德·罗埃无罪的前提,都是侦探长自己的陈述的前提,都是除了他自己而外并不依靠任何权威的、自律的陈述;它们里面没有一个是有关别人所做的陈述的陈述。根本的论点是,理查德·罗埃在离开院长住宅时把他的鞋弄上了泥;而在约翰·道埃的书房里并没有看见泥;并且谋杀的环境是这样的,使他不会停下来擦干净或者脱掉他的鞋。这三点的每一点依次都是一种推论的结论,而且它们各自所依靠的陈述,与这三个论点本身一样,都不是有关别人陈述的陈述。再一次:最后控告院长一案,在逻辑上并不依赖于任何由侦探长关于别人所做的陈述而做出的陈述。它依赖于在某个垃圾箱里的某些东西的存在,以及在以传统的牧师体裁所做的、但由于弄湿而皱缩了的那件外衣袖子上某些油漆污迹的存在;而这些事实都是由他自己的观察所证实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科学的历史学家当有关他正在进行研究的那些主题并没有人向他做出任何陈述的时候,就可以工作得更好。要回避这种可能成为对更软弱的人的陷阱的场合,就会是回避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一种迂

腐的方式了。我的意思只是说,他并不有赖于要做出这类的陈述。

这一点是重要的,因为它靠诉之原则而解决了一种争论,这种争论即使现在不再象过去那样紧迫了,却并没有停止它在历史学家们的心灵中的反响。这是坚持历史学最终有赖于“书面资料”的那些人和坚持历史学也可以从“非书面的资料”中构造出来的那些人之间的争论。这些术语是选择得很不幸的。“书面资料”并不被人设想为排除口述的资料,或者与书写有特殊的联系而与刻在石头之类上面的有别。事实上,“书面资料”是指包含着现成陈述的那些资料,它们肯定了或者蕴涵着号称属于历史学家所感兴趣的那个主题的那些事实。“非书面的资料”是指与同一个主题有关的考古学的材料、陶瓷碎片,等等。当然,“资料”一词在任何意义上对这些都是不适用的,因为“资料”(source,来源)一词是指从其中现成汲引出水一类东西来的那种东西。就历史学来说,它指从其中现成汲引出历史学家的陈述的那种东西;而把陶瓷瓦片描述为“非书面资料”的论点,乃是表示它们并不是文件,不包含着任何现成的陈述,所以就不是书面资料(有字的陶瓷瓦片或“贝壳”[ostraka〕当然是“书面资料”)。

实际上,在相信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乃是唯一一种可能的历史学的人, 与虽不非难剪刀加浆糊的方法的有效性但主张还可能有不需要它的历史学的人,二者之间有着一种争论。按照我自己的回忆,这个争论,尽管在三十年前这个国家的学术界里就给人以一种过时的印象,却仍然在活着;有关这个问题的全部陈述,就我所能记忆的而言,都是极其混乱的;而当时的哲学家们,虽然这给他们一个极好的机会能对一个有高度哲学趣味的题目做出有益的工作来,却对这些事物毫不关心。我的印象是,这场争论终于在最软弱的妥协中失败了,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的拥护者们接受了“非书面资料”可以得出有效的结果来这一原则,但是坚持这只有在很小的规模上并且是在它们用来作为“书面资料”的辅助手段时才会出现,而且只是在有关工业和商业这类低级的问题上才会出现,而那是一个具有绅士本性的历史学家所不会探讨的问题。这等于说,历史学家们原来是被培养把历史学当作一种剪刀加浆糊的事情的,正在怯生生地开始认识到了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的可能性;但是当他们试图把这种可能性转化为一种现实性的时候,他们除了对任何最短途的飞翔而外,仍然是羽毛太不丰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