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同种类的推论

不同种类的科学是以不同的方式组织起来的;由此应该得出,(的确, 这似乎仅仅是用不同的文字在说同一件事,)不同种类的科学是以不同种类的推论为其特征的。知识与它所依赖的根据发生联系的那种方式,对各种的知识来说,事实上并不都是一个样。这一点之所以如此,以及因此一个研究推理本身性质的人——让我们称他为一个逻辑学家——之所以能通过纯粹注意它的形式就正确地判断一个推理的有效性,(虽则他对于他那题材并没有专门的知识,)这些都是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但它却是一种幻觉,尽管它仍然为许多有才能的、在亚里士多德逻辑学和根据它而建立其主要学说的其它逻辑学①方面受过过分排他性的训练的人所信仰。

① 威尔斯(1866—1946),英国小说家,此处指其所著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译者

① 读者也许会原谅我在这里作一番个人回忆。当我还是一个青年的时候,有一位很有名望的来客向一个学术团体做了一次有关考古学问题的讲演,那恰好属于我的专门研究领域。他的立论是新颖的和革向性的, 而对我来说,很容易看出他已经完全证明了它。我非常愚蠢地想象,一种如此清晰而无懈可击的推理一定会使任何听众信服的,甚至于以前对这个题材一无所知的人。由于发现这个论证完全未能使听众中的(非常有学问的和敏锐的)逻辑学家们信服,使我最初感到非常不安。但以后却长期大大地教育了我。

古希腊人的主要科学成就在于数学;所以他们有关推论逻辑方面的主要著作,自然地是专心致力于在精确科学中所出现的推论形式。当中世纪末期, 观察与实验的近代自然科学开始成形的时候,对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反叛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尤其是对亚里士多德关于证明的理论,那是决不可能用来包罗新科学中所实际使用的技术的。于是就渐渐地出现了以分析新的自然科学中所使用的程序为基础的一种新的推论逻辑。今天通行的逻辑学教科书在其划清“演绎的”和“归纳的”两种推论的界线上,仍带有这种反叛的痕迹。直到 19 世纪末,历史思想所达到的发展阶段才可以和 17 世纪初自然科学所达到的发展阶段相比拟;但这件事却还没有开始引起那些写逻辑学教科书的哲学家们的兴趣。

精确科学中的推理的主要特点,亦即希腊逻辑学家们在总结三段论式的规则时所试图给出理论上的说明的那种特点,乃是一种逻辑的强制,——一个做出了某些假设的人就凭这种强制,并仅仅靠这样做,就会被迫做出其它的假设来。他有选择两种方式的自由:他并不被迫必须做出最初的假设(这个事实在技术上就表述为“证明性的推论的出发点,其本身是不可证明的”), 以及当他这样做出了的时候,他仍然可以有自由随时停止思维。他所不能做的就是:做出了最初的假设,继续思维,却达到与科学上正确的结论不同的结论。

在被称为“归纳的思维”中,则没有这样的强制。在这里,过程的本质就是把某些观察放在一起,并发现它们构成为一种模式;我们并不确切地推断这种模式,正象是一个在方纸上标出几个点并向自己说“我标出的点提示着一条抛物线”的人,着手在任何方向上尽量画他所喜欢画的抛物线一样。这在技术上被说成是“从已知到未知”,或叫作“从特殊到一般”。这对于“归纳的”思维乃是本质性的东西,虽然试图创立有关这种思维的理论的逻辑学家们,并不总是认识到这样一点,即上述的步骤决不是在任何一种逻辑的强制之下而采取的。采取它的思想家是高兴采取、还是不高兴采取它,在逻辑上是自由的。在由他或别人实际上所做的观察而形成的模式中,并没有任何东西能迫使他以那种特殊的方式,或者确实是以任何方式,进行推断。这个非常之明显的真理为什么如此经常被人忽视的原因就是,人们已经被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威望所迷惑了,竟致认为他们看出了在“演绎的”和“归纳的”思维之间,也就是在精确科学和观察与实验的科学之间,有着一种比实际上存在的更为密切的相类似性。在这两种情况中,对任何一项给定的思维来说,都有某些出发点,传统上就称之为前提,和某个终点,传统上就称之为结论;而在这两种情况中,前提都“证明”结论。但是在精确科学中, 这意味着它们强制得出结论,或者说使它在逻辑上成为必需的;而在观察和实验科学中,那却仅只意味着它们之论证它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准许任何希望如此做的人去思想它。当说它们“证明”某个结论时,它们所提供的并不是强制人们去接受它,而只是允许人们去接受它;这就是“证明”(approuver

〔证明〕, probare〔证明〕①这个词的完全合法的意义,正如并不需要加以说明的那样。

如果实际上这种允许,象是许多其它的允许一样,等于是事实上的强制, 那只是因为使用它的那个思想家并没有把他自己看作是可以随自己的意而有

① 〔证明〕前一个字为法文,后一个字为拉丁文。——译者

进行或不进行外推的自由。他认为自己有义务这样做,并且是以某些方式在这样做;当我们探讨它们的历史时,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义务是植根于某些对自然及其创造者上帝的宗教信仰之中的。更充分地发挥这种说法,在这里是不适宜的;但是补充下面一点也许并不是不适宜的,即如果它今天似乎对于某些读者是悻论,那只是因为事实已经被宣传作品的烟幕所蒙蔽了,这种作品以 18 世纪的“启明主义(illuminist)”运动而开始,被 19 世纪的“宗教与科学的冲突”所延续,其目的是以假想的“科学的世界观”的利益来攻击基督教神学,——其实这种“科学的世界观”却是以基督教神学为基础的, 而且不可能在基督教神学毁灭之后再多活一刻钟。取消了基督教神学,科学家也就再不会有任何动机去做归纳的思想所允许他去做的事了。如果他终究这样继续做了下去的话,那只是因为他盲目地在追循着他所属的那个职业团体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