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结论

从我所试图维护的论题中,仍然有待得出少数几条结论来。

第一,有关历史学本身的。近代历史学的各种研究方法是在它们的长姊自然科学的方法的荫蔽之下成长起来的;在某些方面得到了自然科学范例的帮助,而在别的方面又受到了妨碍。本文始终有必要对于可以称之为实证主义的历史概念,或者不如说是错误的概念,进行不断的斗争。这种概念把历史学当作是对于埋在死掉了的过去里面的各种连续事件的研究,要理解这些事件就应该像是科学家理解自然事件那样,把它们加以分类并确立这样加以规定的各个类别之间的关系。这种误解在近代有关历史的哲学思想中不仅是一种瘟疫性的错误,而且对历史思想本身也是一种经常的危险。只要历史学家屈服于它,他们就会忽视他们的本职工作乃是要深入到他们工在研究其行动的那些行动者们的思想里面去,而使自己只满足于决定这些行动的外部情况,——即它们那些能够从统计学上加以研究的事物。统计学研究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好仆人,但却是一个坏主人。进行统计学上的概括对于他并没有好处,除非他能由此而探测他所进行概括的那些事实背后的思想。在今天,历史思想几乎到处都在使自己挣脱实证主义的谬误的罗网,并且认识到历史学本身只不过是在历史学家的心灵之中重演过去的思想而已;但是如果要收获这种认识的全部成果,却仍需要做更多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历史学谬误现在还在流行着,这都是由于混淆了历史过程和自然过程这两者的缘故; 不仅有较粗糙的谬误把文化上的和传统上的各种历史事实误认为象是种族和血统那样的生物学事实,而且还有更精致的谬误影响了历史探讨的研究和组织的方法,这里要一一列举它们就会太冗长了。但只有到了这些谬误被根除时,我们才能看到历史思想是怎样终于能达到其固有的形式和高度,并能使长期以来为人性科学所提出的那些主张成为有效。

第二,有关过去曾企图建立这样一门科学的努力。

所谓有关人类心灵的各种科学的积极功能,无论是整体的还是部分的,

(我指的是这样一些研究,诸如对知识、道德、政治学、经济学等等理论的研究)总是倾向于被人误解的。从理想上说,它们被规划为是对一种不变的题材的阐述,这一题材即人类的心灵,就像它过去一直是而且将来会永远是的那样。根本用不着熟悉它们就可以看出,它们决不是那么一回事,而只是人类心灵在其历史的一定阶段上所获得的财富的一份清单。柏拉图的《国家篇》不是对政治生活中不变的理想的一种阐述,而是对柏拉图所接受并重行加以解释的希腊理想的一种阐述。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所描述的并不是一种永恒的道德而是希腊绅士的道德。霍布斯的《利维坦》发挥了 17 世纪英国形式的专制主义的政治观念。康德的伦理学理论表达了德国虔诚主义的道德信念;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则就其对当时哲学问题的关系分析了牛顿科学的概念和原理。这些局限性常常被人认为是缺点,仿佛一位比柏拉图更强的思想家就会把自己提高到能清除希腊政治学的气氛,或者仿佛亚里士多德应该预料到基督教或近代世界的道德概念。但它们远远不是一种缺点,反而是优点的标志;它们可以从质量最优秀的那些作品中最清楚地看出来。原因就是,作者们当努力在建立一种关于人类心灵的科学时,他们是在这些作品中尽力做着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他们是在阐述人类心灵在其历史的发展中直迄他们自己的时代所达到的那种境地。

当他们试图证明这种境地正确时,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展示它是逻辑的,是各种观念的一个一贯的整体。如果他们认识到任何这类的证明都是循环的,并试图使那个整体有赖于它本身之外的某种东西,那末他们就失败了, 正如他们确实一定要失败那样;因为既然历史的现在其本身之中就包括着它自己的过去,所以那个整体所依靠的真实基础,亦即它由其中所成长出来的那个过去,就不是在它之外、而是被包含在它之内的。

如果这些体系对后代仍然有价值,那并不是不顾、反而正是由于它们的严格的历史特点。对我们来说,在它们身上所表现的各种观念乃是属于过去的观念;但是那不是死掉了的过去;通过历史地理解它,我们就把它合并到我们现在的思想里面来,并且使我们自已能够通过发展它和批判它而用这种遗产来促进我们自己的进步。

但是单单是我们今天智力财富的一张清单,决不能表明我们有什么权利来享有它们。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靠分析它们而不是单纯描述它们,并表明它们在思想的历史发展中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例如,当康德着手证明我们使用一个范畴,例如因果关系,是正当的时候,他所要做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能够做到的;但是它不能按照康德的方法做到,康德的方法会造成一种纯循环式的论证,它证明如果我们要有牛顿的科学,这样一种范畴就是能够使用的而且是必须使用的;它可以通过研究科学思想的历史而做到。康德所能表明的一切只是,18 世纪的科学家们确实是以那种范畴在思想的;至于他们为什么那样思想这一问题,就可以由研究因果观念的历史来加以回答。如果所需要的比这一点更多;如果所需要的证明是,那种观念是真确的,并且人们以那种方式思想也是正确的;那末这就是提出了就事物的性质而言是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一个要求。我们又怎么能使自己满足于我们进行思想所依据的原则是真确的呢?——除非是靠继续按照这些原则来思想, 并且看看在我们工作时,那些有关它们的无法解答的批评究竟是否出现。对科学的概念进行批评乃是科学本身在进展中的工作;而要求这样的批评应当由知识的理论来加以预告,也就是要求这样一种理论应当预告思想的历史了。

最后,还有一个应该派给心理学科学以什么样的功能的问题。乍看起来, 它的地位似乎是模棱两可的。一方面,它自称是一门心灵的科学;但是果真如此,它那科学方法的装备就只不过是一种错误的类比的结果,而且它必定要过渡到历史学里面去,并且因此之故而告消失。只要心理学自命要处理理性本身的功能,这一点就肯定是要发生的。侈谈推理的心理学或道德自我的心理学(这里引用两本为人熟知的书名),乃是误用了这些名同并且混淆了问题,把一种它那存在和发展并不是自然的而是历史的题材归之于一种准- 自然主义的科学。但是如果心理学避免了这个危险并放弃干预严格说来是历史学的题材的那种东西,它就很可能退回到纯粹自然科学里面去,而变成为研究肌肉运动和神经运动的生理学的一个单纯的分支。

但是还有第三种选择。在认识到它自身的合理性时,心灵也就认识到它本身之中有着各种不是理性的成分。它们不是肉体;它们是心灵,但不是理性的心灵或思想。借用一种古老的区分,它们乃是与精神不同的心灵

(psyche)或灵魂。这些非理性的成分都是心理学的题材。它们是在我们身中的盲目力量和活动,而它们是人生的一部分,因为人生是在有意识地经历着它自己的;但它们却不是历史过程的一部分,而是与思想不同的感知、与

概念不同的感受、与意志不同的嗜欲。它们对我们的重要性在于,它们形成了我们的理性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最贴近的环境这一事实,正如我们的生理有机体乃是它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最贴近的环境一样。它们是我们的理性生活的基础,尽管并不是它的一部分。我们的理性发现了它们,但在研究它们时, 理性却不是在研究它自己。在学会认识它们时,它就发现它能怎样地帮助它们生活得健康;从而在它追求它自己所固有的任务(即对它自己的历史生活的自觉的创造)时,它们就可以馈养它和支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