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

乔尔丹诺·布鲁诺既是一位思想家,也是一位英勇的斗士。就他的性格、经历和行为方式而言,他和蒙田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蒙田似水,布氏似火。蒙田的思想虽然也充满了人文主义精神,但其表达方式,却是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具有很强的散文风格,好似春溪流水,虽然清快爽利,绝不强求于人;既经千山万壑,不失自然之趣。布鲁诺则是一团火。他的一生,都处在尖锐的矛盾之中,风口浪尖,不容你不争不斗不辩不鸣。他一生都在反抗, 都在倾诉,都在与不平周旋,都在竭尽全力宣传自己的信念。他有许多敌人,

但他毫不畏惧,面对重重风险,他也绝不退缩。他似乎不知畏惧为何言,退缩为何物,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不失其英雄本色。他的一生就是一团火,而且并非幽幽鬼火,冉冉灶火,而是熊熊烈火,是如火山喷发,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天火。他的这种人文性格和精神,在整个文艺复兴时代,都是非常突出, 也是非常罕见的。

他和蒙田虽然都是人文主义思想家,但彼此关心的重点不一样。蒙田最关注的尽是人生课题。他只关心与人有关的内容——这样说怕都不确切,确切地说,他只关心与“我”有关的事理。不论自觉度如何,客观上他是将人理解为作为行为主体的个人的。凡与人生相关的,他必事事关心。无论战争也好,法制也好,道德也好,情趣也好,行为也好,性也好,习俗时尚也好, 荣誉也好,刑讯惩戒也好,凡人之所有,我必所言。他对人的研究,有着入魔一般的情致。尽管他常常因爱而求,看到人的种种弱点,并且不厌其烦地对这些弱点予以讽喻和批评。

布鲁诺则不同。他对人生不能说没有关心,但他最关心的还是与科学与宗教相关的问题。他的理论精神也如入魔一般。但他不是对人生入魔,而是对哥白尼的学说入魔。他一旦接受了哥白尼的学说,他就要为这学说而奋斗。为着这个目的,他发挥想象,周游世界,走到哪里,讲到哪里。而且在这种大无畏的百折不挠的宣传中,也渐次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可以这样说,蒙田的思想方式是发散型的,好像一盏明灯,向着茫茫田野发放光华。这明灯就是“人”,这光华就是与人血肉相关的人文思想。布鲁诺的理论方式则是主导型的,如利器出匣,一往无前。他就是要攻击一点,不及其余,而且不获全胜,绝不罢休。

布鲁诺与蒙田的另一个区别,是蒙田的理论往往是直观的,形象化的。虽然也被列入思想家甚至哲学家之列,但那表达形式不合常规,俗语所谓有点不像。他本人也说自己的文章是大杂烩,“拉杂而成”。但这丝毫不表明他没有新见,没有创见,没有高见,没有远见。相反,他的许多见解,都有很重要的认识价值。比如他的怀疑论,比如他的灵魂观念。灵魂观念,在他那个时代,何等重要。灵魂可以和肉体相分离,正是宗教神学的立论支柱之一。倘灵魂不能独立,宗教神学的立论基础便会发生动摇。但蒙田就认为, 灵魂不能脱离肉体,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讲,即所谓人死如灯灭,死了,完了; 灵魂呢?也没了。这意思浅显直白;虽浅显直白,却有意义。布鲁诺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有着哲学家风范的思想家。他的理论也许并不十分深刻,但所使用的方法却是严密的,逻辑推理也是严谨的,他的心似和库萨的尼古拉有相通之处;而他那富于哲理和思辨风格的文章,确是蒙田先生不肯做、不屑做也做不来的。

或许可以这样说,宽容的蒙田骨子里也充满了刚毅,他属于外秀而内刚, 布鲁诺却是一位彻里彻外的钢铁斗士。如果说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缕柔情, 他把这柔情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的哲学事业,而且柔入刚肠,刚之愈烈。

布鲁诺于 1548 年生于意大利南部一个古老的小镇诺拉。这个小镇的风景颇不寻常,其政治环境也不平凡。讲自然环境,它近山面海又有平原,而且还是一个活跃的火山区,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或感觉到地下火在活动。政治方面的不平凡,因为它如同意大利的一些文化名城一样,正处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之下。他的幼年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必然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他一生走过许多国家,但他永远不能忘记故乡的景致和故乡的人民。

与文艺复兴时代几位著名思想人物相比,他的家乡十分贫寒。他受教育较晚,而接触实际生活特别是接触下层人民的生活较多。他幼年喜欢的人物中,有农民,有手工业者,有战士,有穷苦的修道士。他的家庭,则是破了产的小贵族。他父亲也曾在军队中服过役,还当过旗手,但收入微薄,很不得志。布鲁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他的未来发展及性格形成自然会产生不可小觑的影响。

布鲁诺生活在自然名区,而他又酷爱自然,他在儿童时代便对浩渺的星空产生兴趣。他喜欢观察,也喜欢幻想。他幼年的这个爱好,为他以后的科学道路有意无意地打下了良好的心理基础。

布鲁诺 11 岁到一家私立人文主义学校学习,他聪敏好学,博闻强识,在

校 6 年中,既学习了当时学校规定的各种必修课程,也看了一些杂书;既接触了一些当时很有影响的思想界人物,也参加了不少公共活动。

1565 年他 17 岁时进入圣多米尼克修道院,成为一名修道士,并起教名乔尔丹诺,一年后被授予修道士教职。

当时的修道院极不平静,不是上帝不爱平静,而是异端思想无孔不入。反映在修道士的生活方面,尤其纷乱无序,鱼龙混杂。告密者有之,勤学者有之,虔诚向教者有之,喜欢杂学奇论者亦有之。一些僧侣,名为修道,实则行为不端,肆意胡行,斗殴、酗酒、淫乱不已。布鲁诺居于斯地,偏能全心全意关注着知识与科学,可说难能可贵,鹤立鸡群。然而风云变幻,欲罢不能。到头来,受到教会惩罚的不是那些披着僧衣的伪君子,而是如布鲁诺一样的真正有抱负有追求有信仰的人。所谓屈原放逐,实乃楚国亡音。他在修道院,很快成为告密的对象。幸而,第一次被人告发,未曾酿成大祸。但在那样的条件下,他可以有一次侥幸,很难有第二次侥幸,纵然有第三次侥幸,最终仍然会成为教会顽固势力的迫害对象。此无他,因为布鲁诺本人实实在在就是一位钟情于异端思想的开明修道士。

祸事到底来了。起因是一位受宠的神学家在修道院的辩论会上批判 4 世

纪的一位修道士。因为这位死后 1000 多年的修道士反对三位一体的经义,反对三位一体,即被视为异端。况且批判死人,如同对死去的老虎,既充满神圣的胜利感又不会有被老虎咬一口的危险,然而,好梦无长,博学多思的布鲁诺终于对这位批判者的胡说八道忍不下去了,于是越席而起,为 1000 年前的亡灵一辩。

但这一辩马上引来大愤怒,大惊骇,大激动。一切仇恨、怨愤、疯狂和以上帝名义所采取的粗暴行为劈头盖脸一齐向布鲁诺打来。布鲁诺无法,只好在朋友帮助下,逃离修道院,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

布鲁诺自 1576 年从修道院逃出后,先后在意大利的热亚那、都灵、威尼斯、米兰等城市辗转奔走,求学求生。后来他又去过瑞士、里昂、巴黎、伦敦以及德国的美因茨、法兰克福,直到 1592 年被诱捕为止。他经过 16 年的

四处奔走,也经过 16 年的磨练与砥砺。这 16 年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 16

年,也是他著述最丰的 16 年。他的主要著作几乎都是在这期间完成的。但这

16 年的逃亡生活,一时一刻也不平静。他是且走且学,且学且战,且战且走, 且走而又战。在此期间,他也曾被日内瓦大学录用,但刚刚开了几次口,就被认为有异端思想,但他哪肯屈服,便印一个册子出来为自己辩护,于是被跟踪,被逮捕,被开除教籍。刚一出狱,他只好赶紧离开日内瓦。之后,他去了里昂,去了图卢兹,去了巴黎。但他走到哪里,哪里便大起风波,而他

却愈战愈勇,影响也愈来愈大,可谓遍地野火烧不尽,既经春风吹又生。他的思想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日益精进,日趋成熟。他的哲学思想更加系统, 他对哥白尼的学说更加坚信不疑,而且有了新的见解。在巴黎时,他的影响已有目共睹。到了伦敦更开始了他一生学术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在伦敦总共居住两年半时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就发表了 6 部对话录。尤其是其中的第二部对话《论原因、本质和太一》,第三部对话《论无限、宇宙与众世界“和第四部对话”驱逐趾高气扬的野兽》,一般认为是他的哲学代表作。

然而,布鲁诺命中注定要成为他那时代的一切权威与传统势力的对头星。即使在英国,他的思想和著作依然带有强烈的叛逆性与挑战性。据说, 他的著作曾被送给英王伊丽莎白看过,连这位很有作为的女王对他的评价也很糟糕。她又给他加上了渎神者、无神论者、造孽者的不良称号。

布鲁诺犹如一声冬日的霹雳,这霹雳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会使懦弱者闻声失筋的。

此后他再去巴黎,又去德国,然而到了哪里,都是矛盾,都是冲突,人家不但不能理解他,还要反对他,排挤他,打击他。而他偏生不怕一切冲突, 更不怕一切排挤、反对和打击。他信念如火,不言不快;性格如火,不吐不快。不论谁的挑战,他是一概应对不贷。1588 年他到达布拉格,随即发表了

《反对当代数学家和哲学家的 160 条论纲》。后来又去了法兰克福,他的《论单子、数和形》、《论不可度量者与不可数者》和《论三种最小和度》等著作都是在该城印制的,不过,那时他又到别处游学去了。

1591 年,他打算回意大利,其行未果。1592 年,他终于被意大利教方诱捕。实在他十几年的逃亡、宣传、反抗和著述已经使教方对他恨之入骨。但他绝不屈服,即使被关押在狱,他依然没有停止宣传他的观点和信仰。自 1592

年起,他被关 8 年,其间多次遭受审问和刑讯,但他稳如青山,依然故我。请看他受审时的答辞。他说:

“我坚持宇宙是无限的,以此作为神的力量和仁慈无限的结果,任何有限的世界都与其不相配。因此,我宣称在我们地球之外存在着无限的世界;我赞同毕达哥拉斯下述观点:地球是颗星,像无数的其他一切星星一样是颗星,所以有这些无数的世界作为整体存在于无限的空间,就是无限的宇宙。因此,存在着两类的无限:宇宙的尺度和世界的数量,从宗教信仰出发,这种观点被认为和真理相违背。然而,我完全认定在这个宇宙里存在着宇宙天道,每一事物依此根据其本质而成长、运动;对此,我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在宇宙中,灵魂出现在物体里,整体的灵魂出现在物体的整体和每一个部分里,我称之为自然、上帝的影子和痕迹;其二,上帝以一种不言而喻的、不能加以解释的途径出现在一切事物之上,而不是作为灵魂的出现。”①这一段话,差不多就是布鲁诺对教会不屈到底的宣言,也是他英雄主义

人格的体现。他一生虽历尽曲折,内心也时有苦痛,但他自始至终只对自己的信仰负责,而他的信仰的实质,集中到一点,就是对哥白尼学说的复演与传播。

美国作家 G·桑迪拉纳评论他说:“布鲁诺思想中有创造性的方面看来在于专心一意地信奉无限的观念。到了 17 世纪,这种观念无论在数学方面还是在形而上学方面都被证明是富有生命力的。他不仅沉思着‘存在’这无边

① 转引自《冒险的时代》,光明日报出版社 1989 年版,第 277—278 页。

无际的大海洋,人们也许会认为他在这里面管得过宽了。而且他在存在的整体上找到某种新自由。整个思维的中心似乎倾斜了。人与上帝的关系客观化了,因为作为无限的必然性的上帝再也不能落实到人身上。人必须经过永无止境的努力超越自我的限制,把自我提高到等同于自我。”①

照我看来,布鲁诺最主要的历史功绩,是他以一位思想家的身份,把哥白尼的科学成果宣传开去,而且同样以一个思想家的身份把这个成果扩大开来。严格地说,布鲁诺不能算一位科学家,他自己也未曾受过自然科学方面的系统教育。但是他看到了哥白尼学说的正确性,而且用他特有的方式,把哥白尼的研究成果向前推进了一步。中世纪神学的天体理论的要点,一是上帝创造万物,二是地心说。他们认定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围绕地球运转。哥白尼的日心说推翻了中世纪神学的旧说,以无可辩驳的论据证明了不是太阳围绕地球运动而是地球围绕太阳运动。布鲁诺的功绩在于,他同意日心说, 但他认为宇宙没有中心。地球既不是中心——地心说靠不住;太阳也不是中心——日心说也应发展。在他看来,宇宙无边无际,太阳系只不过是无数个星系中的一个而已。太阳只能是太阳系的中心,而这样的中心在宇宙中多得无法统计,所以任何中心的观点,都是不合乎宇宙的实际的。他特别反对亚里士多德关于恒星即是宇宙边际的说法,他认为宇宙没有边际,因为没有边际,所以才没有中心。

布鲁诺这种以逻辑学方式对待科学的态度,虽然没有实验依据,却有它无可争辩的理论价值和批判价值。宇宙不能有边际,因为所谓边际所证明的不但是边际内部的广大无垠,至少也同样证明了边际外部的广大无垠。正像太平洋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而太平洋的边际再长再大,在它的边界之外, 必定会有一个比之更大的边际世界一样。重复地讲,只有大到无边的世界, 才能包括世界的无边。布鲁诺这样表明他的意见:“在宇宙里面,体积与点无别,中心与周边无别,有限者与无限者无别,最大者与最小者无别。一切都是中心点;或者说,处处都是宇宙的中心点。古人是这样表达这种思想的, 他们说,诸神之父在宇宙的每一处实际上都有他的驻地。”①

布鲁诺主张宇宙的无限性,但他使用的方法,是库萨的尼古拉式的,他使用的语言是宗教论辩会式的。他不是脱离宗教而谈宇宙问题,而是在教会营垒内用宗教神学固有的矛盾去揭示宇宙的无限性。他说:“认为上帝在小于无限的宇宙中展现自己将是不相称的。”②是呀,上帝既然是万能的,我们就不能想象他只在一个相对大的宇宙中发挥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上帝的无限性应该与宇宙的无限性相谐相配。用上帝的无限证明宇宙的无限,是布鲁诺的一个发明,唯其如此,才更令他的对手气急败坏,手麻心疼。

布鲁诺不仅认为宇宙是无限的,而且认为宇宙尽管是无限的,却又是有灵魂的。他认为宇宙是一种特殊的自然现象,是“产生自然的自然”①。人类居住的地球则是被“自然产生的自然”②,因此,他就称宇宙这个产生自然的自然为上帝。不仅如此,他还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生机。生机固然还不等于灵

① 同上书,第 279—280 页。

①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商务印书馆 1983 年版,第 357 页。

② 《冒险的时代》,光明日报出版社 1989 年版,第 278 页。

① 转引自《西方伦理思想史》,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36 页。

② 同上。

魂,却具有灵魂式的生命含义。因为他也曾说过:“万物在自身中有灵魂, 并且有生命。”③在他看来,万物皆有灵魂,虽然对灵魂的定义还应再加解释。这种哲学观念,属于万物有灵论,当然,认为万物皆有灵说,起码在常识上就与人们的感受不同。由是他称物质的灵魂为生机。但还是不行,纵然只说万物皆有生机,也与人们的常识不符。果真如此,那么,桌子也有生机吗? 裤子也有生机吗?布鲁诺对此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桌子作为桌子,并不是有生机的,衣裳作为衣裳,皮革作为皮革,玻璃作为玻璃,都不是有生机的;但是,它们作为自然物和组合物,都包含着物质和形式。一个东西,不管怎样小,怎样微不足道,其中总有精神实体的部分,这种精神实体,只要找到合适的主体,便力图成为植物,成为动物,并接受任何一个物体的肢体,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有了生机。”④布鲁诺的这番阐释,在一般没有或很少接触西方思辨哲学的人听来,是太费事了;让惯于直观性思维的中国人听来,尤其艰难费解。布鲁诺的本意是说,活生生的宇宙产生于它内在的必然性,宇宙的必然性——它的自然规律正是宇宙活动的本原。而宇宙的自然规律,即自然的自然,不是别的,就是上帝。那也就是说,既可以把布鲁诺的天体思想诠解为有神论,是上帝推动了宇宙的运动;也可以把布鲁诺的天体思想解释为无神论,是宇宙自身的活力推动了它自己的运动。只不过布鲁诺也称这种宇宙的自身活力为上帝罢了。对此,桑迪拉纳看得非常明白,他认为无论如何,布鲁诺的这个思想也是和宗教学说不能相容的。他说:“布鲁诺学说的宗教内容无论怎样可以被接受,但不可能与教义相一致。”①

因为宇宙是无限的,所以宇宙必定是绝对完善与恒常不变的。布鲁诺按照他的推理方式,很自然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方面,他与库萨的尼克拉颇为相似。他认为个别事物可变,而宇宙不变,他认为有限世界中存在着对立和矛盾,但在上帝即无限宇宙那里,则这一切矛盾均得以统一。他说:“宇宙是统一的、无限的、不动的。我说,绝对可能性是统一的,现实是统一的, 形式或灵魂是统一的,物质或物体是统一的,事物是统一的,存在是统一的, 最大和最好是统一的。”②又说:“宇宙无论如何不能被包含,因此是不可计量的和无边际的,因而是无限的和无尽的,因而是不动的。它在空间中不动, 因为在它自身之外没有什么可容它移动的地方,因为它是一切。它不生,因为没有别的存在是它能够希望和期待的,因为它占有全部存在。它不灭,因为没有别的事物是它能够变成的,因为它是任何事物。它不能缩小或扩大, 因为它是无限的。既不能给它增添什么,也不能从它拿去什么,因为无限没有可用某种东西通约的部分。它不能改变成另一种装置,因为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能够使它遭受到什么并使它处于被刺激的状态。”

布鲁诺关于无限的宇宙不变而有限的世界可变的思想,既与后来发现的能量守恒定律有某种相似之处,又与莱布尼茨所代表的德国哲学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不仅如此,他的单子学说同样大有益于后来人。他认定,世间万物都是由单子组成的,而单子本身却是无因而成,并且不会遭到毁灭的命运。它既

③ 《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第 325 页。

④ 同上书,第 324—325 页。

① 《冒险的时代》,光明日报出版社 1989 年版,第 278 页。

② 《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版,第 331 页。

不完全属于物质,又不完全属于精神,或者说,它既是物质,又是精神。“灵魂本身就是一个不死的单子,而上帝则是单子的单子。”①他的单子学说不用说对于后来诸如莱布尼茨等大思想家的哲学思想也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然而,布鲁诺毕竟是一位修道士出身的思想家,从他留下来的著作看, 不能说他是一位无神论者。但他对科学的信任确实超过对上帝的信任。他只认符合科学逻辑的内容为真理,否认不合科学逻辑的内容为真理。处在他那个时代,他的这种思维方法,无疑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和冲击力。

而他本人更是一个英雄主义者。他对自己的观点从来都是不加隐瞒和逃避的。他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别人攻击他是异端,但他并不害怕而且勇于承认自己的异端思想。他公开承认自己“从小就是天主教的敌人⋯⋯对于圣者连瞧都不愿瞧,我只敬奉基督像,但不久连基督像也不敬奉了。”②他甚至说:“上帝在蜥蝎和蝎子身上,以及在洋葱和大蒜中,要比在任何无生命的图像和塑像中有着更为积极的存在。”③

在他看来,福音书中的种种奇迹都不值一驳。诸如灵魂不死,世界洪水, 上帝造人,耶酥复活,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而已。他认为基督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如同穆罕默德与摩西那样的历史人物。他反对把原本属于凡人的基督异化。他写道:“如果在人本性之中再加入马性,那时会产生什么结果呢,是某种应坐在天宫的神明吗?抑或是一头只配到畜群或马厩中找个位置的牲畜。”①

他抱定自己的自然的自然即上帝的观念,认为断定上帝是三位一体的, 才是亵渎神明。

布鲁诺的哲学思想十分丰富,但其主旨不离宇宙无限性这个主题,在这个主题下,展示他的哲学理论和思维方法。

布鲁诺以大无畏的精神面对宗教裁判所对他的审判。他坐牢 8 年,从未

屈服。1600 年 2 月 17 日凌晨,他被教会用火刑活活烧死。但他宁死不屈, 绝不背叛自己的坚定信念。

布鲁诺是一位具有英雄主义精神和人格的特立独行式的思想史上的巨人。他曾经自嘲地说自己是一位“不属于任何学院的院士”,是一个“无法容忍者”②,但他虽遇曲折绝不气绥,虽有苦痛绝不屈服。他以乐观主义加英雄主义的激情看待这一切,并终于将这些苦痛转化为欢乐,他说:“我们激情的结果,由于事物的复杂性,永远不会是一种不带某些痛苦的某种快乐; 相反,我说,并且一再强调说,在事物中,如果没有痛苦,即也没有快乐。”

③他认为“英雄的爱是一种苦难”④,他主张“宁愿体面的和英雄的死亡,也

不要不体面和卑鄙的胜利”⑤。

布鲁诺是西方近代思想史上的一位英雄,即使他生活的时代乃是一个巨

① 梯利:《西方哲学史》上册,商务印书馆 1975 年版,第 271 页。

② 转引自《布鲁诺及其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145 页。

③ 同上。

① 同上书,第 149 页。

② 《冒险的时代》,第 271 页。

③ 转引自《西方伦理思想史》,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39—240 页。

④ 《西方伦理思想史》,辽宁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240 页。

⑤ 同上书,241 页。

人汇聚的时代,他站在巨人丛中,依然是一位英雄。

自然,因为布鲁诺毕竟不是一位科学家,所以他以逻辑推理方式得出的一些关于宇宙的结论,难免不出差错。用逻辑推理的方法可以打败中世纪神学,因为神学原本不合逻辑,但仅用逻辑推理的方式不能完成科学,科学自有它本身的逻辑和规律。比如他认为月亮上面有海,认为太阳上有万物,等等,就既没有根据,也没有说服力。

布鲁诺的影响,在他的时代尤其在教会内部,无疑是巨大的。但从历史的发展宏观来考虑,就不如伽里略来的立论坚实,也不如蒙田来得意味绵长。至少以今日中国的情况看,还是伽里略的知名度更高,而蒙田散文的读者更多些。虽然布鲁诺也猜到了一些真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能量守恒的学说”,但是,这些猜测和预言,很快就被后来的巨大科学成就所淹没了。

一些西方哲学家认为,1600 年是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个分界线,而 1600 年正是布鲁诺牺牲的年份。或许可以这样说,布鲁诺的死宣告了以人文主义思想为主导的哲学时代已经结束。他们身后的一批真正可以称为巨星的思想界人物,将逐步登上西方近代哲学的宏伟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