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日强日盛
欧洲人文主义,始发于意大利,以后次第传向北方,但人文主义思潮和创作,首先不表现在哲学方面。实在说,在那个时代,人们还无暇进行那么深入细致的思考,也无法作出石破天惊式的警言慧语。意大利的人文思想, 最早出现在文艺作品中,它们不是以抽象思维方式,而是以形象思维方式, 首先登上历史舞台。而且这种形象思维,也不以大悲大喜为特色,他们笔下讴歌的并非古希腊悲剧中充满崇高情感和壮丽行为的英雄好汉。他们并非人类的救世主,又不是半人半神的怪物,也不以超人式的传奇形象登上历史舞台。他们更喜欢以普通人的身份,以凡夫俗子的形象去表现自己的情欲与物欲。他们的行为不但绝少英雄主义气概,甚至连正人君子也不屑去做。他们重情更甚于重理,重欲又甚于重情。他们中最早期的代表作,则是但丁的《神曲》和薄伽丘的《十日谈》。以后又有了瑰丽无比、气象空前的以达·芬奇、
①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 1976 年版,第 3 页。
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为代表的雕塑与绘画。这些绘画和雕塑,也以人的面貌、人的追求、人的本质、人的智慧为自己的追求与本位。
《神曲》被认为是“中世纪文学哲学之总汇”,但丁被称为“诗界之圣多马”。但那方式,却是站在世纪之交的新的思维方式的形象展现。但丁以一个凡人的姿态,进入地狱,进入神界、进入天堂,这在中世纪神学传统中不唯不可思议,而且近乎大逆不道。但他还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去评论三界的曲折是非,以此展示他作为一代世纪新人的思想风范。
但丁已然不同凡响,薄伽丘还要变本加厉。如果说但丁还可以看作属于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那么薄伽丘则已经全然属于新的时代——文艺复兴时代的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的《十日谈》,借书中人之口,谈情论欲,无所顾忌。几百年间,有多少人认为是诲淫之作,必欲禁之毁之而后快。其实,
《十日谈》何曾是淫书,书中人不过是代表世人,尤其是代表那些已经具有资本主义世欲文明的一代新人,抒发了他们内心的几点真情实意而已。
实在说,资本主义文明从一开始就缺少雄伟壮丽的精神风貌,但他们也无须如此。他们正是以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形象,以金钱为旨圭,以个人主义为理想,以竞争为生存方式,以取得更多的财富为荣耀而走上历史舞台的。但是他们偏能翻手为云,复手为雨,在一片耀眼夺神的金钱与情欲后面, 又体现出他们那个时代特有的所谓人的精神。
这当然不是说,只有偷情才是爱情,只有纵情享乐才是近代文明。而是说,《十日谈》正是以这种世欲性的行为和追求,证明了人的自我需求的天然合理性——他无须样样向神明请示,甚至不屑于与神的世界同流合污。人文主义传统的成熟体现,则表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形象艺术创造特别是绘画与雕塑方面。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比之文学作品,享有更为崇高的历史地位,而他们之中的杰出创作者们,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和提香等,成就尤其突出,影响尤其巨大。他们的创作题材,虽然大体上依然不出于古希腊神话和基督教神学的大范围之外,但昔日那些人们只能充满敬畏、顶礼膜拜的神灵一经他们的笔墨工具,都具有了如君似我、类乎常人的风格与情调。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是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但那画中的人物,其喜、怒、哀、愁更似凡人如我。而他那千古绝唱一般的《蒙娜·丽莎》,只不过是一位洋溢着人间情趣的迷人少妇而已。同样,拉斐尔的圣母像,最是雍容华贵,然而,她使我们得到的情绪反映,绝非神圣不可仰视, 而是充满了田园式的温馨情致。至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浑不似天上的神明, 更近乎人间的烈士。而提香笔下的少女,尤其远离神仙灵秀,从头到脚,一派青春情欲。
人啊,人,你竟是这般美丽,这就是人文主义艺术大师们的发现; 人啊,人,你本该当如此,这就是人文主义艺术大师的价值观念。 而他们的这一切创作,都自觉不自觉地体现了人文主义的思想精神。
何谓人文主义?人文主义就是毫无保留地主张以人为中心,一切为了人的发展和幸福的特定的历史性思潮。
人文主义的意义何在?就在于它以无可辩驳的方式反对中世纪宗教神学及其封建文化体系。
不消说,西方人文传统,正是西方哲学得以发达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