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

中国古代文化传统,虽然著述极丰,但不甚看重体系,也不讲究抽象思维。孔子习六艺,六艺只是 6 门功课,并不能代表他的儒学体系。但要研究

儒学,只知 6 艺不行,还要读《论语》,习《五经》,知思孟,明汉儒。孔子对那些关乎哲学本体论、认识论一类的问题,并非没有论述,但不追根问底。比如他的鬼神思想,似在信与不信之间,究竟有无鬼神,并不认真追究。比如他虽然极度重视道德伦常,但道德伦常缘何而生,缘何必如此而不如彼, 以何为本,以何为据,对于这些问题,他同样不作深究。那意向并非不明, 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微言大义,会心而已。中国文化传统, 其意会性高于思辨性:其规范性胜过抽象性;其现实性超出理念性,其重视道德伦常远远超乎对起源、本体及规律的研究。这个特点,到了汉时有所改变,但依然失之粗疏不成体系,至宋明理学,才吸收释、道所长,有了质的改变。理学讲理重道,使其体系日趋严整,其演绎功能亦臻于上乘。所以后人有称宋明理学为新儒学的,道理在此。但宋代理学,也分两派,一派重理, 主要是程朱理学,一派重心,主要是陆九渊。然重心者不敌重理者,所以在元代,程朱理学就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到了明初,更是声势显赫,唯理独尊。但理、心二途,缺一不可,历史总有一种满足性要求,这似乎是一条定律。心学研究早晚会得到更充分的发展。于是时至中明,王守仁的心学应运而生。

王学上承陆氏心学,又有新的发展,终于成为中国历史大转折时期的一代显学,对于后世产生重大影响。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浙江余姚人,1472 年生。他父亲作过吏部尚书,他的家属于官僚加儒者式的家庭。

王阳明既好习经,又善思考,所以他能不拘泥于读经读书。史书说他“年十五,访客居庸、山海关。时阑出塞,纵观山川形胜。弱冠举乡试,学大进。顾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进士。”①足见他不是一位酸生。他好言兵,也好访客,爱读书,也爱纵观山川形胜,反映出他独特的性格特征。他一生追求仕宦,又能讲学论道,作诗为文,统军从政,苦思冥想,与他这种性格、经历及家庭环境都有很大关系。

王阳明早年仕途顺畅,加上他虽年轻但有见有识,很快得到提升。可惜好景未长。正德三年即 1508 年,他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宦官刘瑾受宠,逮捕

南京给事中戴铣等 20 余人,他仗义执言,抗章奋救,结果,太监并龙颜一怒, 被廷杖四十,谪为贵州龙场驿丞。由此观之,他不但好学多思,而且为人做事,也算有胆有识。他到贬谪地,并不心灰意冷。虽地处边荒,依然不忘儒学教化。史载,由于他能“因俗化导”,当地居民相率伐木为屋,对他甚为欢迎。刘瑾被诛,他重新得到信任,先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后来又迁升南京刑事主事,一直作到南京太仆少卿、鸿胪卿。后以军功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但他一生遭非议甚多,他虽对明王朝忠心不二,但明王朝却对他常有疑难。

王阳明一生,无非两件大事,一是完成他的心学之说,二是奉旨出师, 讨剿有功。可谓是一个允文允武的人物,他原本进士出身,但带兵有道,统军有法,几次出师,都传捷报。但也因此,过去一般大陆学者每当谈到他时, 总是多加鞭挞;加上他又是明代理学的主帅,属主观唯心主义范畴,更是两罪归一,几乎无一是处。但他以书生之身而统军,确有些不凡之处。明有王阳明,清有曾国藩,可说中国历史上书生将兵的两大典型。这说明他并非腐儒,对于民间事、宫廷事、社会事都能情有关怀,并著以深思。他虽儒学人物,但同情心重,他的散文名著《瘗旅文》,写得情深意重,字字千斤。他率军“剿匪”,多所杀戳,竟至一战而杀 7000 人首级。他一面对造反者绝不手软,一面又发文布告,讲述他的伤痛之情。他在《告谕浰头巢贼》文告中写道:“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 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对此,也不好说他全是伪君子作风, 猫哭老鼠假惺惺。

他对皇帝一片忠贞,但皇帝对他却是信任时少,猜忌时多,他因功受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步禄一千石”①,但“不予铁券,岁禄亦不给”②。他父亲死了,他回家奔丧,丧期既过,“亦不召”③。后虽经人荐引,“屡推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提督困营”④,但全都“皆弗果用”⑤,

① 《明史·列传》卷八十三,中华书局本,第 5159—5160 页。

① 《明史》卷八十三,中华书局本。第 5166 页。

② 同上书。

③ 同上书。

④ 同上书。

⑤ 同上书。

白忙一场。唯有当有人造反,朝中的昏官庸吏个个束手的时候,他才又被皇上想起来, 于是加官补遗,命他出征。直到 1578 年,他又被命令率兵镇压少数民族起义,第二年病重归来,死于途中。然而皇帝又听信谗言,下廷臣议,最终来了一个“停世袭,卹典俱不行”的宽大处分。

王阳明镇压农民起义,有他独特的理论。他是心学大师,对于“心”的重视,超出一般层次,进入哲学境界。他认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所以每经征战,必发文布告,以正民心。他的这些作法,自然引起后来人的种种不同之见。

王阳明的哲学,既名心学,自然以“心”为本。但他所讲的“心”,并非心脏之心。他说:“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 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①又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②可见他说的心并非物质而是精神,能够主宰一切行为的精神。这意思原本简单,但一经演绎,便成奇观。他在《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中写道:

“经常道也。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 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 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 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 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

议论风发,跌宕如归。在他看来,道即是命,也即是性,又即是心。心也,性也,命也,不是三者,而是“一也”。以心为本,心即是理。于是, 而父子,而君臣,而夫妻,而长幼,而朋友;于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 信也;于是古今上下,天地万物,莫不如是也。人为人,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这就是王阳明心学最主要的思辨特征。

不但如此,他还认为世间唯有心在,“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你不要以为心是一事,物是一事,理是一事。他说:“在物为理,处物为义, 在性为善,固所指而异其名,实皆我之心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①

心的外面一切皆无。这与常识其实矛盾,所以就有人向他请教:既然心外一切皆无,那么,一株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心”有什么关系呢? 他回答说: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②

你一看花,花的颜色便一时明白起来,你不看它,它和你的心便一同归于沉寂。对此说,后人多有批评讥讽之辞。当然,此说确有不合常情常理处。但并非没有它自身的思维逻辑。如果说,王阳明连这点常识也没有,恐不足令吾辈心服。他的意思只是在强调“心”作为主体的决定性作用:你看花时

① 《传习录》卷下。

② 《传习录》卷上。

① 转引自《中国明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69 页。

② 《传习录》卷下。

花则分明,因为她在你的感觉中分明起来了。你不看她,她与人心无干,只是一片沉寂;譬如古老洪荒之期,野无人迹,纵有国色天香,亦等于无。

程朱理学,重理而轻心,王阳明上承陆学,把“心”的学说系统化又理论化了。这对于宋明理学的发展自是一大进步,对丰富中国传统哲学的内涵, 也是一大贡献。而且,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重视主体性研究,重视思维、精神或曰“心”的作用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由之路。诸如西方哲学中的“认识你自己”,“认识就是灵魂的回忆”,“我思故我在”,“存在就是被感知” 等等著名的哲学命题,都是以研究哲学主体,研究人的精神、理念为侧重点的哲学流派,这派哲学影响深矣,作用大矣,虽有唯心论之嫌,却又不是仅仅唯心主义四个大字可以概括的了的。而中国哲学史对人的精神的研究大大弱于西方,王阳明独树一帜,更显得意义非凡。人类哲学的发展,常有两种声音,一家重物,一家重心;一时重物;一时重心;对世界不明,便观世界; 对人不明,又察其心。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思想史的发展是不均衡的以辩证形态进行的,那么这两种不同的哲学便既有分争,又能互补,它们便在历史的宏观交汇处产生共鸣。重心之路,历史必然有之。既是必然有之,可见以简单的方式对待它们,用粗暴的方法对待王说,也是不足取的。

王阳明哲学的另一重要范畴,即它的“格物致知”说。致知格物,古已有之。《大学》自宋以降,地位显赫,其开宗明义,便发此言。其文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段话名气之大,足称儒学名言之最;其地位之重,经宋儒一注,更是鲜有其伦。简而言之,便是修、齐、治、平四个大字。四者之中,自然修身才是根本。孔孟讲修身,王阳明讲格物。然而,他原本认为心外无物,无物你还格什么呢? 但在他看来,格的意思就是“正”,“物”的意思就是“意”,格物即正意。怎么知道“物”就是“意”呢?因为他说:“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称之物。”①如此推衍,格物就是正意,而正意的目的在于致良知。那么,良知又是什么呢?这在王阳明也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看他的文章,似乎良知既是本体,又是天理,还是道德情规。所谓本体,即心的本体, 良知即心。因为他说:“良知者心之本体。”①所谓天理,也是本体,因为他又说:“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昭灵觉,所谓良知也。”②所谓道德情规,还是本体,因为他还说过:“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③而良知即本体,可见忠、孝、信、悌,也就是本体了。

将良知、天理、道德情规混为一谈,是王学的特点,也是他的弱点。良知即天理,天理先人而存,格物致良知,即以人心归于天理,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题目,王阳明虽然对此亦全神贯注,无比重视,称“致知格物”为“学问大头脑”。但他在特别紧要的地方,却没有将这大头脑梳理清

① 转引自《中国明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75 页。

① 转引自《中国明代思想史》,人民出版社 1994 年版,第 75 页。

② 同上书,第 76 页。

③ 《传习录》卷上。

楚,就如同西方哲学史上笛卡尔、莱布尼茨所走的道路那样。这大约主要与王氏所处的历史环境有关,毕竟彼时的中国既没有哥白尼,也没有伽里略, 更没有牛顿了。笛卡尔、莱布尼茨可以走出一条旧哲学不曾走过的新路来, 王阳明的致知格物,却走来走去,又回到了仁、义、礼、智、信的老路上来。可见王学虽然突破旧说,但毕竟未能与旧说彻底划清界线。他的学说,号称一生之变,但礼教如天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的脱胎换骨,亦非其时也。王阳明好像天上的纸鸢,飞得固高,形色固美,毕竟一绳相系,未得自由。王学至此,终于与程朱理学殊途同归,后人将他们统称为宋明理学,信有由矣。

王阳明的致良知,说来说去,终于向封建伦常归依膜拜,只是他顺世应时,要找一个新的逻辑出来,用这逻辑证明,唯有封建伦常,才合天理,才是良知。

但他十分重视知行关系,他不但是一位道德实践家,还是一位心学一元论者,所以他的“知行合一”观点,就有了如下三个特点。

其一,他反对程朱理学的先知后行说。程朱理学主张:“不致知,怎生行得?勉强行者,安能持久?”①又说,“论先后,知为先。”②王阳明则认为知行一体,不分先后。他说:“今人却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亦非一矣。”③

在考察知行关系上,王阳明高于程、朱。知、行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 或说是两件不能完全割裂的事。赵括多知,不过纸上谈兵,结果害了士卒, 害了赵国也害了自己。

其二,他强调行——实践的地位和作用,也重视知、行的辩证关系。他说:“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是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④换句话说,同为圣学一功,知了便行,行者为知。知是行的开始,不知则难

行;行是知的实成,只知不行实不为知。比如孝敬父母,知道孝教,便是格物;能行孝敬,便是致良知。天下哪有不知孝敬而能行孝敬的人,自然也没有不行孝敬却有“良知”的人了。

其三,他认为知行同一是一种境界。他说:“大人者,以天下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两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固自十之百。是故见孺子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也, 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 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①

①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② 《朱子语类》卷九。

③ 《传习录》卷上。

④ 同上。

① 转引自《论人·人论》,海洋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257 页。

一方面是知行合一,一方面是万物一体。万物既为一体,知行合一的目的便在于去恶从善,去人欲存天理,知行共在以达万物之心。万物一体,以仁为性,则是知行修养的最高境界。

纵观王阳明,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儒学大师。他的学说虽上承陆九渊心学传统,其实有他自己的独特建树,他以心为本,致知格物,在旧儒学的基础上辟开一条新路,或说一条歧路——世上唯有歧路在,才能越出旧界,走向光明。在这个意义上说,王阳明是一个没有传统的人。后代儒者对他批评甚多,原因在此。

王阳明又是一个务实的学者,他与中国历代儒者相比,最能接触社会, 不尚空谈。而且在兵言兵,在教言教,坐于阳明洞中,便是天下硕儒;统兵啸傲山林,又是千军一帅;然而言教不忘其行,统兵不忘其学,正是王阳明特有的人格魅力。这一点,唯有后来的曾国藩与他有些相象。

王说别开生面,顺时应世,自然多有后人。又因为他的学说中包含着自我难解的矛盾,所以在他的后学中,也着实出了几位令世人目瞪口呆的异端人物。王学可以导向异端,但程朱理学不行,——王阳明心学不如程朱理学之纯,但这并非他的耻辱而是他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