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哲学的代表李贽
凡有异端,必然不是一人一地之事。李贽以异端自居,既有思想基础, 也有社会基础。
泰州学派,本多异端,如何心隐、方与时、罗汝芳,哪个没些异端思想? 即使泰州学派的创始者王艮,其实也非醇儒。不但与程朱相比,已经不醇, 就是与他的老师王阳明相比,也是不醇。他主张“士农工商,皆可为学”, 就不是孔孟之道。至于何心隐在《论中篇》中讲的“君者,均也;臣者,群也。臣民莫非君之‘群’也。必君而后可以群而君也”,仿佛颇有些乌托邦味道。孔子之学,绝不为此。倒似与墨子故学,有些影像。明代学者中可称异端者绝不止于李贽一人,而明代社会思想,更多异端风情在,否则,《金瓶梅》怎能传播日远,《三言》、《两拍》怎能大行其道?只怕连《水浒传》、
《西游记》也写不出来。
但李贽的异端确实有些出类拔萃。他非释(佛教)非道(道教),最恨道学,已经足以惊人。而且生性耿直,自称倔强难化。他原本属于王艮泰州学派的传人,其哲学道统大体不出王阳明之右。唯有敢于批评一切不合童心之理,之事,之人,之物,才显出他英雄本色。如果以他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作类比,他大约与埃拉斯谟、与布鲁诺更相近些,他文格与埃氏相通,人格与布氏相类。但既有埃拉斯谟的批判智慧,又有布鲁诺的不屈精神。他著作甚丰,但自己知道这些著述不合时宜,故把史传评论命名《藏书》, 将杂文论作命名《焚书》,说他的这些著作若不藏之必被焚之。然而,知其当藏偏又作之,知其宜焚又要著之,由此可见其不屈性格之一斑,加上以他名义评论的《水浒》流广甚广,更使他声名远播四方。但他究竟评过《水浒》与否,现在尚难定论。
李贽生于 1527 年,号卓吾,又号宏甫,别号温陵居士,泉州晋江人,也
曾为官,作过云南姚安知府。但 54 岁时便辞官不做,先后隐于湖北的黄安、麻城,著书讲学。但终于引起官者不满,60 多岁时以“敢倡乱道,惑世,诬
民”的罪名被捕入狱。后不堪其辱,自杀身亡。
李贽的思想本来特异,他又以特异自居,便使特异的思想又添特异的感情色彩。他用笔狂放,敢书敢言。大凡世所敬之,他常鄙之;世所信之,他常疑之;世所好之,他常厌之;世所求之,他常弃之。比如儒学传统,虽称四民,以士为先,以商为鄙,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他不这样认为,他论到商人的时候,态度诚恳,语带同情,他说:“且商贾亦何可鄙之有?挟数万之资,经风涛之险,受辱于关吏,忍诟于市易,辛勤万状, 所挟者重,所得者末。然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 安能傲然而坐于公卿大夫之上哉!”①儒家鄙视妇人,连孔夫子都说:“唯妇人与小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儒家学者历史上罕有收女弟子的故事,虽有才女数人,未见有男性师长敢于收她们做弟子的。李贽独不信邪。他不但敢收女弟子,而且敢于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还要为女儿家正名。他说:
“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 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彼区区者持世问法,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伽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闾巷小人闻之, 尽当责以窥观之见,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人矣,岂不冤甚也哉。”①
但他最有价值的思想,则是他力主平等;反对盲从;注重百姓日用之道; 认为人必有私,虽圣人不免。
所谓力主平等,是他认为天下之人,无圣无愚,无佛无众,人人皆事成佛,人人都能生知;甚至人人都是佛,因为人人都有佛性。他说:“天下无一人不生知,无一物不生知,亦无一刻不生知者。⋯⋯虽牛马驴驼等,当其深愁痛苦之时,无不可告以生,语以佛乘也。”②又说:“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③
他的这些观点,与儒学传统相去甚远,甚至水火不容。儒学传统中的性三品说,一经他手,皆成谬误。不但人无三品,连牲畜犬马,皆可与人相提并论。此等“异端”,实与儒学相远,而与禅宗相近,但他只顾凭心而评, 也不管他是儒是佛,只要他认为合乎童心真性,便率性而言。
所谓绝不盲从,即因性论事,不以旧说为本。有时激奋起来,连孔子也不放在眼中。对那些开口圣人闭口圣人,微圣人则不得其言不会其思的人, 更是深恶痛绝,必痛批之而后快。他说:“圣人亦人耳,既不能高飞远举, 弃人间世,则自不能不衣不食,绝粒衣草而自逃荒野也。故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④他甚至认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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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不盲从权威,不迷人圣贤,他最推崇的乃是一念童心。他说:“夫童心者,其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
① 《焚书》卷二。
① 《焚书》卷二。
② 《焚书》卷一。
③ 《焚书》卷一。
④ 《李氏文集》卷十八。
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①童心之说,似儒非儒,似佛非佛,近理非理,近心非心。李贽博学多闻,要在以真情待世界,论到哲学思辩,非其长也。
所谓百姓日用之道,是说他特别强调“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重视百姓日用之道,并非李贽的发明。朱熹即重此道,王阳明也重此道。但其事虽一,其理则异。朱熹虽重百姓日用之道,但其理论归宿,却是存天理灭人欲。王阳明固重此道,目的还在格物致良知,因小而见大。李贽就不一样了。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学者只宜于伦物上识真空,不当于伦物上辨伦物。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于伦物上加明察,则可以达本而识真源;否则只是伦物上计较忖度,终无自得之日矣。”②穿衣吃饭,既人伦物理,换个说法,就是道法天然。
不但如此,他还认为自私乃是人之天性;人人皆有自私之心,虽圣人亦不能全免;不但自私是人之常情,而且无私便是无心,有私才算有心;求得私利,才合乎道德。他以这样的口气论证他的这个发现:
“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私有秋之获,而后治田必力;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 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做官人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苟无高爵,则虽劝之必不至矣。虽有孔子之圣,苟无司寇之任,相事之摄,必不能一日安其身于鲁也决矣。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说也。然则为无私之说者,皆画饼之谈,观场之见,但令隔壁好听,不管脚跟虚实,无益于事,只乱聪耳,不足采也。”①
非但如此,而且“财之与势,固英雄之所必资,而大圣人之所必用也, 何可言无也。吾故曰:虽大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则知势利之心,亦吾人秉赋之自然矣”②。不但英雄、圣人在所不免,而且自私还是天之秉赋,若不如此,就是违反天性。
李贽此说,在听惯讲惯“天下为公”的中国儒生那里,可谓别出心裁, 离经叛道。难怪他们要指斥他是“猖狂无忌惮的小人”。然而,李贽虽坦诚言私并不循私,倒是那些大唱高调的人让人们对他们更不放心。与那些庸庸碌碌的儒者们相比,卓吾先生算得上有气魄,有眼光,有胆识,有赤诚。大凡正人君子,总不愿把一切未便公开的内容昭然于天下,昭然于众生,而李贽偏能如此。以此观之,李贽纵是小人,却有君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