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教我正确评价父亲

章含之

1962 年 12 月 26 日,毛主席 70 寿辰那天,我随父亲到中南海参加主席的家宴。这次见到主席,导致我后来整个生活的改变,这是我始所未料的。主席同父亲的友谊可以追溯到 20 年代初甚至更早,因为杨开慧烈士的父

亲杨怀中先生是父亲早年在湖南长沙时的至交,经怀中先生介绍,父亲在1919 年就认识了毛主席。主席 70 寿辰时只设了两桌饭,除了主席自己的亲属之外,只邀请了四位湖南同乡老人作陪。被邀者除父亲外还有程潜、叶恭绰和王季范。主席事前关照每位来客可携带一个子女,因此程潜先生带了他的大女儿,王季范先生带他孙女王海容,父亲带我去了。饭前,毛主席与四位同乡老人谈笑风生,论古说今。主席还问了我们几个儿孙辈的情况,我告诉主席我在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任教,主席很感兴趣,问了我的年龄后打趣地对我说:“年纪不大,硬是个老师哩!”接着问我:“你来教我读英文,行不行?”我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的英语水平低,不敢教主席。”主席呵呵笑着说:“怕什么嘛?!我的水平很低”。

这段对话我当时以为毛主席是那天晚上高兴了说说而已的。章含之,著名爱国人士章士钊的女儿。本文摘编自 1988 年《我与父亲章士钊》一文。没想到,一周之后,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突然接到毛主席的秘书林克同志的电话,说主席在寿宴那天同我说妥的,要我帮助主席学英语,主席关照要我第二天星期日下午开始去主席那里。父亲知道后很高兴。他同毛主席数十年相知,他对我说主席是很随和的。他还要我带一套线装书《智囊》给主席。父亲藏书较多,主席经常向他借书看。

就在那段我经常去毛主席那里帮他学习英语的时间里,在闲谈中,主席多次提到对父亲的评价。那时,每次读完英语,毛主席都要我和他以及护士长吴旭君同志三人一起晚餐。有一次在等待开饭前,毛主席问我:“你对你那位老人家怎么看啊?”我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代表旧的剥削阶级的爱国民主人土。我是共产党员,对他既是父亲,更是统战对象。”主席认真地望着我问道:“你什么时候加入党的?”我答:“1957 年 1 月。”主席风趣地笑着说:“啊呀!我党的老党员喽!”我很窘,忙说:“新党员还不够条件呢!”接着主席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既然是个党员,你要懂得怎样对待行老(我父亲字行严)。你加入了共产党,我高兴,挖了你父亲的墙脚,不过这是指的思想,他的后代也跟共产党走了。其实行老也高兴,他知道你跟共产党走有出息。但是你要了解行老才能团结他。你是你们家里唯一的共产党员,硬是党代表哩!你如果不正确对待行老,他会对共产党有意见,认为是我们把他的女儿拉走了。”主席又考问我说:“你说行老是剥削阶级,你有什么根据?”我列举了鲁迅文章中对父亲的指责,我说父亲当过教育总长, 镇压过学生运动。所以鲁迅骂他。后来同蒋介石关系也不错。1949 年他是代表国民党来同共产党谈判的。主席听着我数说父亲的历史。很不以为然地摇头制止了我,问道:“你只知道行老做的错事,有些还不见得是错的,譬如他参加国共和谈。我先问你,你知道多少行老革命的事迹,知道多少他做过的好事?”我一下张口结舌,回答不上了。主席很不满意地说:“对一个人要看他全面的一生,更何况对自己的父亲,共产党并不要你盲目地六亲不认啊!你要正确认识行老。他的一生很不简单。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知道

多少行老年轻时《苏报》一案是怎么回事?”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摇头。主席没有让我太难堪,他对我说:“行老青年时代是个反对满清的激进革命派呢。我们谁都不是天生的马列主义者。他一生走过弯路,但大部分是好的。”于是,主席耐心地向我解释什么是《苏报》案。主席说父亲因《苏报》一案报纸遭清廷查封,父亲后来流亡日本。主席问我:“难道那时的行老不是革命派吗?”

1963 年初,主席读完英文之后,要我陪他在寒风中散步。主席身体极健, 不戴围巾、帽子;我却“全副武装”还觉得冷。散步时,主席突然问我:“行老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还欠了他一笔债没有还呢?”我以为主席在开玩笑, 我说父亲没有讲过,要是主席欠债,父亲是必定不会催债的。主席却很认真地说:“也许行老忘了。这笔债我见到你,想起来了,早该还了!”于是, 毛主席告诉我,1920 年,毛主席为筹备党的成立、湖南的革命运动以及一部分同志去欧洲勤工俭学,急需一笔数量较大的银款。主席去上海找到父亲, 当然没有告诉父亲要成立共产党,只说是为一批有志青年筹款去欧洲勤工俭学,请父亲帮忙,父亲立即答应,随后发动了社会各界名流捐款。由于父亲的影响和努力,最后一共筹集了两万银元,全部交给了毛主席。主席笑着对我说:“行老哪里晓得他募捐来的这笔钱帮了共产党的大忙。当时,一部分钱确实供一批同志去欧洲。另一部分我们回湖南用去造反闹革命了!”毛主席说:“你回去告诉行老,我从现在开始还他这笔欠了近 50 年的债,一年还两千元,十年还完两万。”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哈哈大笑说:“确有其事, 主席竟还记得!”父亲和我都未想到几天之后,毛主席果真派徐秘书送上第一个两千元,并说今后每年春节送上两千元。这倒使父亲十分不安,他要我转告主席不能收此厚赠,当时的银元是募集来的,他自己也拿不出这笔巨款, 主席听了我的传话微笑着说:“你也不懂我这是用我的稿费给行老一点生活补助啊?他给我们共产党的帮助哪里是我能用人民币偿还的呢?你们那位老人家我知道,一生无钱,又爱管闲事,散钱去帮助那许多人。他写给我的信多半是替别人解决问题。有的事政府解决不了,他自己掏腰包帮助了。我要是明说给他补助,他这位老先生的脾气我知道,是不会收的,所以我说还债。你就告诉他,我毛泽东说的,欠的账是无论如何要还的,这个钱是从我的稿酬中付的。”

自此,每年春节初二这天,毛主席必定派徐秘书送来两千元,一直到 1972 年送满累计两万元。1973 年的春节过后不久,毛主席问我送给父亲的钱送去没有。我说:“今年没有送。”主席问为什么。我说:“主席忘了,当初说定十年分期偿还,还足两万。去年已是最后一笔,主席当年借的两万己还清了。”主席笑了,并说:“怪我没说清,这个钱是给你们那位老人家的补助, 哪里能真的十年就停!我告诉他们马上补送。”我说父亲不会肯收,他当初说那就只收十年。主席说:“你回去告诉行老,从今年开始还利息。50 年的利息我也算不清应该多少。就这样还下去,行老只要健在,这个利息是要还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