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具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

尼克松

1972 年,在周恩来陪同我走进陈设着大批书籍的毛泽东的书房时、我想起了动身来北京之前几天在白宫一次晚餐上,法国作家莫尔劳克斯曾对我说:“您将与一位巨人打交道,但他是一位面对死神的巨人。”毛泽东和我见面之后,我和他没有进行谈判,他是在试探我的想法,我也在试探他的想法。他想知道我的全球观点是否和他的观点一致。他很想辨明美国的富裕是否已使美国人变得软弱无力,以及我们在越南遇到的麻烦是否已使我们元气大伤。

他的身体显得十分虚弱。在我进屋时,他的秘书扶他站立起来。他抱歉地对我说,他的话不能说得很清楚。后来周恩来告诉我,这是由于他患支气管炎之故。但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中风病的后遗症。他的皮肤没有皱纹,但病容使他脸呈蜡色。他的脸是慈祥的,但又是缺乏表情的。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但又是锐敏的。他的手看起来不像老人的手,并不僵硬,而且皮肤柔软。然而,由于年岁已高,他的精力显然不济了。原先中国方面安排我和毛泽东的会见仅约十五分钟。后来由于毛泽东被我们讨论的话题吸引住了,一直谈了一个小时。我注意到,由于毛泽东开始感到疲理查德·米尔豪斯·尼克松, 美国前总统。曾于 1972 年首次访问中国。本文摘编自《领袖们》一书。倦, 周恩来越来越频繁地看表。

这两个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是很明显的。周恩来的外貌、言行和举止,表现出他是一位具有高尚文化素养的、雍容大度的外交家。毛泽东则是一位健壮的、朴实的人,具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他是中国的主席,即使到了晚年, 仍然被公认为领袖。周恩来则是最高的行政官员。

毛泽东谈吐随便,言简意赅,常常省去不必要的字眼。这给我以他想在顷刻之伺把许多思路揉在一起的印象。他以安详而又平和的语调阐述自己的观点。这在小型的会议上会给我以深刻的印象。如果大演说家这样做,那只能招致失败。

即使在谈论严肃的问题时,毛泽东也喜欢发出令人骇异的话语。他开怀大笑说,“在您上次的竞选中,我投了您一票。”我说,那您一定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他高兴地回答说,“我喜欢右派。人们说你们是右派——共和党站在右的一边,还说希思首相也是右派。”我随便说出了戴高乐的名字。毛泽东表示异议,说,“戴高乐是另外一回事。”他接着又说,“人家还说西德的基督教民主党也是右的。比较起来,我喜欢这些右的人掌权。”在谈到我们的外交关系正常化时,我把话题扭了回来,说:“我认为,在今天的美国,值得指出的最重要之点是:右派做到了左派只能说说而已的事情。至少目前是如此。”

毛泽东常用自谦之词来委婉他说明他的观点。我和毛泽东开始会谈之前,当摄影师在拍照时,我们进行着轻松的交谈。基辛格提到他在哈佛大学当教授时,曾经指定他的学生阅读毛泽东的著作。毛泽东回答说,“我的这些著作算不了什么。我写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教益。”我说:您的著作已经推动了国家,也改变了世界。毛泽东回答道:“我一直没有能力去改变世界。我顶多只能改变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而已。”

1976 年我再度到中国访问时,毛泽东的健康状况已严重恶化了。他的话

语听起来就像是一些单音字组成的嘟哝声。但是,他的思想依然那样敏捷、深邃。我说的话他全能听懂,但当他想回答时,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以为翻译听不懂他的话,就不耐烦地抓起笔记本,写出他的论点。看到他的这种情况,我感到十分难受。无论别人怎样看待他,谁也不能否认他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了。

在那些年月里,美国正罹受越南战争综合症之苦,并力图摆脱作为一个世界大国所应承担的责任。毛泽东向我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和平是美国的唯一目的吗?”我回答说,我们的目的是和平,但是和平不只意味着停止战争。我对毛泽东说:“它必须是公正的和平。”

我们在与中国共产党人打交道时必须牢记:他们是对他们的利益和理想坚信不疑、并愿意为之而战斗甚至牺牲的革命者。假如我在回答毛泽东时强调需要和平和友谊,中国人会认为我们是错误的;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会认为我们是一群傻瓜。最后,他们会说:如果和平是你们的唯一目的,那好吧, 只要你们什么时候投降,什么时候就可以得到和平。因此,我们必须对中国人重申:我们也会为我们的利益而斗争。

由于帕金森氏病的侵袭,毛泽东的行动当时已很困难。他不再是体魄健壮的人了。这位八十二岁的、步履蹒跚的农民,现在变成了一个拖着步子的老人。毛泽东像晚年的邱吉尔那样,仍旧非常自尊。我们谈话结束时,他的秘书们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让他和我一起朝门口走去。但是,当电视镜头和聚光灯对着我们,要录下我和他最后握手的镜头时,毛泽东推开他的助手, 独自站在门口和我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