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回忆

毛岸青邵华

毛泽东，在人民的心目中，是一位对革命创建了丰功伟绩的领袖。在我们的心里，他还是一位慈父，一位严师，一位最可亲近的人。

我们深知，爸爸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他心中装的是亿万人民的大事情，但我们也深知，爸爸也是血肉之躯，他对家人同样充满着革命的情谊，对子女倾注着慈爱。

1949 年 8 月 5 日，湖南长沙解放了，从家乡传来了我们的外婆健在的喜

讯。爸爸立即拍电报向外婆表示祝贺和亲切的问候。当年 9 月 11 日，爸爸托人给外婆捎去一件皮衣料，要她做成皮袄，抵御风寒。1950 年，爸爸要岸英哥哥回湖南看望外婆，并带去两棵人参，要外祖母补养身体。全国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后，爸爸按月给外婆寄去生活费，从未间断过。为了消除外婆的晚年寂寞，爸爸先后要岸英哥哥和岸青回湖南看望她老人家，叮嘱他们为妈妈扫墓，问候那里的乡亲们。

1962 年春天，我们结婚后回到了北京。父亲见到我们含着微笑，风趣地说：“新媳妇总该去认认家门，让外婆和亲友们看看嘛！”当时，我们的组织关系在总参，父亲叫我们去向罗瑞卿叔叔毛岸青，毛泽东的二儿子；邵华，毛泽东的二儿媳。本文摘自《难忘的回忆》一书。请假，一同回湖南探亲。

我们带着父亲的嘱托，先到板仓祭扫妈妈的陵墓，又到韶山看望乡亲们。我俩双双回到长沙，可乐煞了九十高龄的外婆。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了欣喜的笑容，眼睛里射出慈祥的光。在阵阵的笑声中，半天合不拢嘴。她一手拉着岸青，一手拉着邵华，端详来，端详去，总是舍不得松手，眼里渐渐盈满了泪花。开智舅舅和崇德舅妈也向我们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我们也转达了爸爸对家人的美好祝愿和问候，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欢聚中。

1962 年 11 月，从家乡传来了外婆谢世的噩耗。爸爸十分悲痛，当即挥毫书写了吊唁信，寄去了五百元的安葬费。在信上，他嘱咐舅舅和舅妈将外婆与“杨开慧同志我的夫人同穴”合葬在一起。外婆生前常叨念爸爸，说他虽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但也有赤子之心。

爸爸的日历上是工作，工作，工作，从来没有节假日。在难得的工作间隙中，他还惦念着、关心着我们的成长进步、志向情趣。他为我们开列过学习书目，细心查看过我们的学习成绩单的评语。不管我们提出多少个“为什么”，都可以在爸爸那里得到最满意的回答。我们有了喜事，他脸上会露出笑容。我们碰到难题，他能为我们排难释疑。我们被烦恼所缠扰，他几句开导，就能驱散我们心头的抑郁。只要看到他那慈祥的面容，我们就如沐春风，就会向他倾尽心里话，期望得到他的亲切教诲。

我们走到天涯海角，爸爸的慈爱也会送到我们的心窝。1960 年，岸青在大连疗养，爸爸捎信说：

岸青我儿：

前复一封信，谅收到了。甚念。听说你的病体好了很多，极为高兴。仍要听大夫同志和帮助你的其他同志们的意见，好生休养，以求痊愈，千万不要性急。⋯⋯有信交思齐（即松林）、邵华带回。以后时时如此，不要别人转，对于帮助你的大连市市委同志，医疗组织各位同志们，一定要表示谢意，他们对你是很关怀的，很尽力的。此信给他们看一看，我向他们表示衷诚的谢意。

祝愉快！

父亲

爸爸特别喜爱的岸英哥哥，也是斯大林十分赏识的苏联红军中尉，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爸爸独自承受着老年丧子的巨大悲痛，将这不幸的消息瞒住了松林①姐姐，以便让她能安心学习。这期间，爸爸几次扳着指头，向姐姐讲述先烈的事迹，讲述家中五位亲人壮烈牺牲的情景，当时姐姐尚蒙在鼓里，不能完全悟到爸爸的深意。后来，姐姐惊悉噩耗，悲痛万分。她与岸英哥哥结婚刚满一年便突然永诀。为了不引起爸爸的悲痛，她只好躲在屋里饮泣。可是在饭桌上，她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却被爸爸看见了。他提筷沉思，长叹一声，放下筷子，水米未进，起身慢慢地离开了饭厅。从此，松林姐姐把悲伤硬是压在心头，把眼泪硬是咽到肚子里。然而，爸爸深知她的心情，看着她日渐消瘦憔悴，常常劝慰她，说：“战争嘛，总是要死人的。不能因为岸英是我的孩子，就不应该为中朝人民而牺牲。”消息公开后，爸爸对松林说：“今后，你就是我的大女儿。”从那时起，爸爸格外疼爱姐姐，时常亲自过问她的衣食住行。在每次通信中，总是称她为“我的大女儿。”

姐姐曾请求将岸英哥哥的遗体迁回国来，爸爸却摇摇头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不是还有千千万万志愿军烈士安葬在朝鲜吗？” 爸爸的胸怀像那坦荡无垠的大海。他的爱与憎总是以人民的利益为准绳。美帝国主义者夺去了千千万万中华优秀儿女，其中包括他心爱的年轻的儿子的生命，但是为了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为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好往来，又是他不以旧怨为念，亲手打开了中美建交的大门。

爸爸在我们的心目中是领袖，又是慈父。作为慈父，他在悲痛面前也是一个罕见的强者。他深知姐姐骤然失去丈夫而造成的精神创伤。1959 年，在姐姐的请求下，爸爸自己出路费，安排邵华陪同姐姐到朝鲜为岸英哥哥扫墓，以尽妻子之情。为了不惊动朝鲜政府，松林、邵华在任荣同志的带领下，作为普通的工作人员赴朝，住在我们的大使馆中，往返只用了几天时间。

朝鲜的平安南道桧仓郡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坐落在山丘之中，陵园四周环绕着参天的苍松翠柏，山间清溪缓流，显得分外庄严肃穆。踏上高高的台阶，步入墓地，只见一座座圆形坟冢排列得整整齐齐。每座墓前的石碑上都雕刻着烈士的英名。一百多位中华优秀儿女安息在这里。他们用自己的满腔热血，在友好邻邦的国土上，树起了一座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丰碑。岸英哥哥的墓在最前排的正中间。墓前石碑上刻着：

“毛岸英同志之墓。”

墓碑的背面刻着：“毛岸英同志原籍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是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同志的长子。1950 年他坚决请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于 1950

年 11 月 25 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英勇牺牲。毛岸英同志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精神将永远教育和鼓舞着青年的一代，毛岸英烈士永垂不朽！”

朝鲜人民都知道毛泽东主席的长子毛岸英为了他们的民族解放事业而牺牲。朝鲜人民每年两次到这里扫墓。亲眼看到岸英哥哥和所有志愿军烈士的墓被朝鲜人民精心保护着，哪一位亲人也会感到安慰。松林和邵华在烈士陵园拍了照片，回国后向爸爸作了汇报。

岸英哥哥牺牲后，爸爸经常回忆起他，怀念着他，说他是个能独立思考、

① 松林，即刘松林，毛泽东长子毛岸英的夫人。邵华同母异父的姐姐。

有主见的好孩子，多次要求我们向哥哥学习，不要忘记他。时至今日，爸爸的这些深情话语，仍谨记在我们心间。

爸爸时刻怀念着每个为革命牺牲的死者。1930 年，妈妈英勇就义后，爸爸曾派人收敛了尸骨，以三个孩子的名义为妈妈立了碑。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中，他称颂妈妈是“骄杨”，寄托了一片深情。他多次向我们谈起妈妈，敬佩她的忠贞和英勇，说妈妈毅然抛下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大义凛然地走向刑场，这是常人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有一次，我们求爸爸把《蝶恋花·答李淑一》写给我们，以作永久的纪念。爸爸坐到桌前，一边慢慢地蘸着毛笔，一边凝神思索。我们默默地站在桌旁，屏声静气，唯恐扰乱他的思路。良久，只见爸爸轻轻地铺开了宣纸，缓缓地用手抚平，悬起手腕，提笔写下了“我失杨花”四个字。当时，我们认为是爸爸笔下有误，忍不住问道：

“爸爸，不是‘骄杨’吗？”

爸爸停住了笔，思索了一下，我们赶紧递过一张空白的宣纸，以为爸爸要重写。但爸爸并没有把纸接过去，却缓缓地说道：

“称‘杨花’也很贴切。”一语表露出了爸爸对妈妈的怀念之情，爱慕之心。听到这样的回答，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深深体会到：称“骄杨”，表达了爸爸对妈妈的赞美；称“杨花”，又表达出爸爸对妈妈的亲近之情。爸爸一气呵成写完了这首词，双手拿起它，郑重地交给了我们。我们激动地把它接过来，轮流地捧在手中看着。没曾想到，这道劲滞洒的墨迹，今天已成为双重的珍贵纪念品。

是的，“骄杨”，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是的，“杨花”，女子革命而捐其春，安不称花？

在中国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亿万人民在思念着自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同时也在思念着其他已故的一些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们的思念之情却如滚滚不尽的长江。思不尽爸爸的深情，思不尽爸爸的厚意。这深情厚意正是爸爸与我们的心息息相通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