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会见赫尔利

巴雷特

巴雷特，曾以美国军事观察团团长身份于 1944 年 7 月到延安。本文摘编自《毛泽东会见记》一书。

凡是有飞机由重庆飞来，在延安都是一件大事。1944 年 11 月 7 日下午，周恩来，我，和一大群中国人和美国人到飞机场接机。飞机着陆后，门一打开，梯子上赫然出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灰白、军人模样、非常英俊的人物，他穿的是我历来所见剪裁最漂亮的制服、胸前佩着的绞带在我看来足以代表美国参加过的每一场战争。他就是美国总统特使巴特立克·赫尔利少将。他访问延安、显然事前没有人通知我们。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此行目的是要在国民党政府和中共之间担任调停工作。

周恩来一看这位军人气派十足、服装异常漂亮的人物，显然吃了一惊，立刻问我，这位贵宾是谁。我告诉他，这就是赫尔利将军。好几年前他是陆军部长，我曾在纽约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周说：“你留他在这儿，我去带毛主席来。”接着就在滚滚沙尘中扬长而去。

一会儿，比我所料想的还快，毛和周坐着中共在延安唯一的汽车来了。这辆司机室关闭着的破旧卡车至少是我在延安所仅见的一辆汽车。紧跟着他们而来的是一连步兵，显然是在飞机场附近兵营临时匆匆召集的。毛以正式的礼节欢迎赫尔利将军，一连步兵排列成为仪仗队，接受赫尔利将军的检阅。赫尔利将军回敬步兵连长的敬礼，然后挺直他的高昂的身躯，像中毒的小狗一般鼓足气，发出一声印第安人的长啸。毛和周看见这位贵宾的怪异行为后的脸上表情是我毕生难忘的。

检阅仪仗队之后，毛主席和赫尔利将军爬进破旧卡车的司机室内，我也跟着挤进去做翻译。赫尔利将军语言泼辣，说话奇特，因此翻译相当困难。此外，他的谈话缺乏条理分明的思路。他看到路上的乡下人，就回忆往事，联想俄克拉荷马州的老朋友——这些对毛都是没有意思的。他看见一个老农夫使劲扯着一只被我们的卡车吓惊的逡巡不前的骡子，大声叫嚷：“差利！打它的另一边。”我必须有敏捷的思想，才能把这种自然流露出来的谈话的大意翻译出来，使毛主席和周恩来了解他的说话的一些内容。赫尔利将军和他的秘书——一位叫史密斯的陆军军曹——被安顿在美国军事观察团团员所住的同一类窑洞里，卫生设备（或者缺乏卫生设备）和我们的一样。如果赫尔利将军对这种斯巴达式的简单设备感到不平常，他却没对我说甚么。⋯⋯我觉得赫尔利将军在开场白中竭力做出一种姿态，表示他对国民党政府

和中共都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他强调美国无意干涉中国的内政，只愿竭尽全力最终击败日本。他进一步声明，他坚信蒋委员长和毛主席都是衷心爱国的中国人，都希望中国统一和平。接着，他递给毛主席一份声明，说蒋委员长愿意根据其中的条件和共产党达成协议。

声明内容如下：

一、中国政府与中国共产党将共同合作，统一中国全部军队，击败日本，重建中国。

二、中共军队将遵守并执行中央政府及其国民军事委员会之命令。

三、中国政府与中国共产党将遵循孙中山之原则，在中国建立民治、民

享、民有之政府。两党之政策应促进进步与民主政制之实施。

四、中国只应有一个国民政府与一支军队，共军所有官兵经中央政府改组后，将按军队接受与国军相等之兵晌与津贴，所有部队皆应获得武器及物资之平等分配。

五、中国政府承认中国共产党之合法存在。中国各政党皆享有合法地位。以上条文的措词无疑带着美国口气，其中“民治、民享、民有之政府”

以及“促进进步与民主政制之实施”等字眼尤其明显。

这些下甚平常的措词显然逃不过毛主席的眼光。条文一念完，他立即询问这五点内容代表谁的意见。赫尔利将军回答，这些要点是他的意见，“但我们大家都参加起草工作”——大概他指除了他自己之外，还包括蒋委员长及其顾问。赫尔利将军继续说：这些条件并非“不容讨价还价”的建议，而是要和毛主席及其他中共领袖坦诚进行磋商的，我觉得这是合理的态度，根据史密斯军曹对会议的报告，我当时告诉赫尔利将军，我认为毛主席想要知道蒋委员长是否同意所提出的全部条件，赫尔利将军回答，他都同意了。

当时我觉得毛询问这些条件代表谁的意思似乎有些唐突。但是，我后来阅读这些条件，感到这个询问是合理的，因为其中有些措词不像蒋委员长普通的语调。

同日下午，赫尔利将军与中共领袖举行第二次会谈。在第一次会议中，多半时间是由赫尔利将军发表声明，我看他的目的是要表示美国政府真心诚意希望促进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而无意干涉中国的内政。第二次会议的经过情形和早上的会议不同。第一次会议由赫尔利将军扮演主角，第二次会议则由毛主席支配。

毛主席首先有礼貌地作了一番最简短的挖苦，接着就对蒋委员长和国民党政府进行抨击。他提出好多点指摘，直截了当地指出，正是国民党顽固地拒绝与中共妥协，因此阻挠破坏了中国人民的团结。他宣称，中国必须有国民党、共产党及其他政党的联合政府，为此目的，现政府必须加以改组。毛强调，蒋委员长决意拖延政府改组，直至击败日本之后，如果情形如此，结果会造成政府崩溃。

毛坦率地宣称，国军已经失去战斗力。在一百九十五万大军之中，七十七万九千人用来监视共产党，而最近在所有对敌战役中，其余的兵士都逃跑了。他说，在另一方面，中共竭尽全力进行抗战，牵制了大批侵华日军。

对于共军应领取与国军相等兵饷与津贴之建议，毛指出国军每位兵士的兵饷只足够买一包中国香烟，共军兵士吃得好，穿得好，身体强壮，而蒋军土兵却饿着肚子，衣衫褴楼，许多人赢弱多病，甚至短程行军都不行。

毛主席关于国军的一些说话，我是同意的。我知道他们所领取的贬值货币根本没有购买力，他们的口粮少得可怜，人体必要的维他命尤其缺乏，而且他们的制服的质地甚差。我自己曾亲眼看过一些士兵走了短短一段路程之后，就倒下来死了。但是，我仍然以为，在会谈中过早对国民党进行抨击，对他本身利益而言是一项错误，因为我感觉这种做法会使赫尔利将军对整个共产党的运动产生偏见。

赫尔利将军对于毛抨击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谈话作出了迅速的反应，他指出国军最近在缅甸北部和萨尔温江赢得几次重大胜利，为此目的不得不在事前由华中前线抽调兵员物资，结果在华中地区战事失利。他说，他感觉主席所说关于蒋委员长与国民党的话，好像是中国的敌人或者希望中国继续分

裂的人所说的。赫尔利对毛抨击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话作出反应之后，我感到毛有些震惊。但是，他犹豫片刻之后，就进行有力的反击。他说：“将军，我所说的关于蒋介石和国民党的话，是罗斯福总统、邱吉尔先生、孙科博士和孙中山夫人都说过的。你认为这些人士是中国的敌人吗？”

毛否认他的言论有如中国之敌人的言论后，赫尔利将军的回答在我看来表现了充分的谈判技巧。显然他感到继续争辩毛对蒋委员长与国民党的抨击并没有好处。或者，他大概承认这位中共领袖的回答是有力的，于是他改变了语调。他说，他误解了主席谈话的意思，而且，他回答毛的一项具体询问，承认国民政府确有些贪污现象。

赫尔利将军明确表示承认毛真诚希望中国和平并且继续有效进行抗战之后，气氛澄清了不少。赫尔利将军接着声称，蒋委员长愿意在全中国军队的最高管制机构——国民军事委员会中让中共占有一个席位，这是他有意与中共达成协议的明证。

毛立刻嘲笑这个建议，断然声言这是毫无意义的。赫尔利将军进一步说，它至少让中共一只脚踏进门来。毛加以反驳，说如果双手给人绑在背后，一只脚踏进门户是毫无意义的。赫尔利将军又说，中共在国民军事委员会占有一席，就能了解所有重要的军事计划和行动。毛再嘲笑这个建议，指出许多军事委员会委员对军事行动毫不知情，而且整个委员会好久没开过会了。

赫尔利将军于是采取一个我认为是明智的步骤。他说：“主席，如果你认为蒋委员长邀请你参加联合政府的条件不公平，那么你在甚么条件下才愿意参加呢？”

赫尔利将军要求毛提出达成协议的条件，毛表示他需要花一些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并且和党的其他领袖讨论。他较早时已经在会议中声明，在不破坏抗日基地军队与不放弃民主原则的前提之下，中共愿意与国民党谈判以解决分歧。他建议下一次会议在次日下午举行，那时他会提出达成协议的建议。

日早晨，我和赫尔利将军作了一次愉快的谈话，并且驾驶观察团的吉普车带他参观延安和郊外地区。下午我们再度会面时，中共代表把他们的建议递交赫尔利将军。

赫尔利将军念完了条件，接着这么说：“我认为这些建议是完全合理的，但我以为它们还不足够。如果毛主席不反对的话，我想要加以详细研究，并且在明天早上提出一些建议。”中共代表听说赫尔利将军要研究各项建议以便扩大其范围，似乎吃了一惊，但是没有人提出反对，于是宣布体会，井订次日早上开最后一次会议。

于是赫尔利把建议书带回寓所，重新加以修改，在 11 月 10 日早晨的最后会议上，才把经过修改的建议提出来。

这些条件后来称为中共之五点建议，内容如下：

一、中国政府、中国国民党与中国共产党将共同合作，统一中国全部军队，以便立即打败日本，重建中国。

二、目前之国民政府应改组为联合国民政府，包括所有抗日政党与中立政治团体代表，实施新的民主政策，有效地进行军事、政治、经济及文化方面之改革，同时国民军事委员会亦应改组成为联合国民军事委员会，包括所有抗日军队之代表。

三、联合国民政府将按照孙中山之原则，在中国建立民治、民享、民有之政府。联合国民政府将执行进步与民主之政策，确立公理、信仰自由、出

版自由、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保证向政府申诉之权利、申请人身保护令之权利与居住权利。联合国民政府之政策亦将保证免于恐惧之自由及不虞匮乏之自由。

四、所有抗日军队皆必须遵守并执行联合国民政府与联合国民军事委员会之命令，并将受到政府与军事委员会之承认。外国供应之物资将予以公平分配。

五、中国联合国民政府承认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及所有抗日政党之合法地位。

当赫尔利将军把以上条文拿给中共代表看时，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明显看出他们非常高兴。由于他们知道赫尔利将军在来延安之前曾与蒋委员长举行冗长的商讨，因此他们预料他会力求削弱他们的条件，却料想不到他居然会加以扩大，简直把美国宪法所保障的每项权利都包括在内。经过修改的条件在 11 月 10 日早上递交中共领袖之后，余下的会议好像联谊宴会，在座者皆大欢喜。只有观察团的一位指挥官讲了一句不开心的话，他说现在遗留下来的全部工作就是争取蒋委员长接受这些条件。

在会议上提出条件和接着下来的喜气洋佯的聚会花了很长的时间。时候不早了，我们来不及吃午餐，就准备去飞机场。正当我们要离开会议场所时，赫尔利将军提出一项最后建议。我们站在会堂外的美丽的灿烂的秋天阳光下，他对毛泽东说：“主席，你和我应该签名，表示我们承认这些条件公平合理，我以为这样做才妥当。”于是，他们把几份有关文件摆在一块不高不矮的扁平石头上，在上面签名。我清楚记得毛签名的方式好像美国人签支票，而不是在两份文件上盖印。文件上还特意留下一块空白，下面用打字机打上蒋介石的姓名。如果蒋介石日后同意的话，就可以在文件上签名。

为了对赫尔利将军表示公平起见，我要在此提起一件事。正当他和毛准备签名的时候，他说：“毛主席，你当然了解，虽然我认为这些条件公平合理，我不能保证蒋委员长会接受它。”这时，周恩来提出一点警告，我认为是明智的警告，大意是说应该先把条件直接递交给蒋委员长，“不能先让宋子文和其他国民党政府官员阅读。

毛主席拒绝了赫尔利将军所提的毛主席应亲自飞往重庆与蒋委员长讨论条件的建议，但周恩来和他的秘书陈家康（他曾担任与观察团联络的工作）将飞赴重庆。在赫尔利将军的建议之下，我也要随机前往重庆。后来蒋介石没有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