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在城南庄
聂荣臻
1948 年 4 月 11 日,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来到了阜平城南庄。
来之前,我们接到晋绥军区发来的电报,说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在晋西北开完土地会议后,决定同中央机关一起由晋西北到晋察冀来,要我们派人到五台去接。
大家都知道,胡宗南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时候,毛泽东同志从战争全局出发是不愿离开陕北的。许多同志的劝说都没有用,他不愿在敌人重兵压境之际,离开同甘共苦的陕北人民。同时,他表示,他与党中央留在陕北,就可以拖住胡宗南的主力,以减轻敌人对我军其他战场的压力。此后,他就同周恩来、任弼时同志,带着一个小小的指挥机关,继续转战在陕北地区,而且, 有意使蒋介石知道,他同党中央仍然留在陕北。在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指挥下,彭德怀同志率领西北野战军,艰苦奋战,连续大量歼灭敌人。直到陕北局面好转之后,毛泽东同志这才从容地离开了陕北。
看了这份电报,我心里自然非常高兴。因为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同志以及中央机关的到来,对我区工作的指导,将会大大加强。这对我以及许多干部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在本文摘编自《聂荣臻回忆录》一书。兴奋的心情下,我立即派晋察冀中央局副秘书长周荣鑫同志,带着保卫干部和警卫人员,赶到五台去接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
临行前,我找周荣鑫同志谈了话,交代了路上注意的事项,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
在战争年代,我们的住房是很简单的。当时军区新盖了三栋房子,我和作战科住在村西新盖的那个小院里。我住的那栋房子,里外两间,比较大一点,最靠南,是一明一暗,外间办公,里间住宿,北面紧挨着作战科。这在军区机关来说,算是最好的房子了。我把那两间房子腾出来,准备让毛泽东同志来住,我搬进了作战科的那栋房子,作战科搬出了小院。
毛泽东同志来的时候,是从五台山北麓的鸿门岩上山的。听说,中途遇雪返回,停了两天时间,才上了五台山。
我熟悉那个地方。上鸿门岩,有一条盘山路。山下还没有什么,一上山巅,风疾云驰,气候就有很大不同。不要说路上有雪,就是好天通过它。也得花费一点力气。
毛泽东同志坐的是中吉普,汽车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轮子打滑,走得很慢。他看见山路难行,就从中吉普上下来,徒步走在山路上。同他一起来的周恩来、任弼时同志,也下车走在毛泽东同志后面。
他们时而乘车,时而步行,用了不少时间,才翻山越岭,过了龙泉关。4 月 11 日傍晚,大约在离城南庄五六里远的地方,我们迎上了毛泽东同
志的车队。同毛泽东同志一起到城南庄的,除了周恩来、任弼时同志外,还有一些随行工作人员。我把他们迎进了小院。
江青也跟着来了。她下车伊始,到处张罗,提出来的问题,别人都来不及回答。
那时候,毛泽东同志显得有些疲劳。听说,他从重庆回来时,身体就不太好。前一段,又在陕北拖了一阵子,身体没有得到恢复。但是,看上去精神倒不错,我们希望他在城南庄期间,能够休息一下,恢复健康。
毛泽东同志住下之后,就忙起来了。按他的老习惯,晚上彻夜办公,直到第二天凌晨。我知道在白天睡眠是睡不踏实的。为了让毛泽东同志休息好, 在他睡眠的时候,我们尽量不去干扰他。
过了两三天,周恩来和任弼时同志离开了城南庄。因为党中央机关设在西柏坡,他们到那里工作去了。
毛泽东同志同我住在一起,每天都有接触,经常谈一些问题。有一次,他越谈兴致越浓,同我进行了彻夜长谈。不过这次谈话的内容,有许多已经记不得了,有些则至今记忆犹新。看来,毛泽东同志对晋察冀边区的群众有颇为深刻的印象。他说,一过龙泉关,觉得群众很热情,就好像当年在江西到了兴国一样,群众都是笑逐颜开。他回忆说,在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们就是要试一试,在敌后究竟能不能站得住,结果你们在敌后还是站住了。我对毛泽东同志说,我们能不能站住脚,关键是执行党的政策,把一切
抗日力量团结起来。
接着,我们的谈话内容,就集中在过去执行政策上的经验教训。我们回顾了在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的时候,由于王明的错误路线,实行了许多“左” 的政策,结果在根据地周围,造成了严重的赤白对立,我们每向外走一步都有困难,这是自己孤立了自己,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给革命造成了很大损失。我对毛泽东同志说,我们在建立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过程中,是接受了这个历史教训的。我们认真执行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广泛地团结了各阶层的群众,再没有出现那种对立情况。所以,我们到处都可以走, 自由得很,安全得很。每到一个地方,群众都欢迎我们,工作起来,非常方便。
关于当时的中心工作土地改革问题,我们也谈了许多。
我向毛泽东同志汇报了晋察冀的土改情况,和土改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我说,在土地改革问题上,有人批评我是右倾。原因就是我没有搞“左”的那一套。那时候,有的地方出现了消灭地主、富农的现象。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不符合中央的土改政策,我们不能那样子搞。过去,在王明路线时期, 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甚至侵犯中农利益,这个教训太深刻了,无论如何不能再重复了。根据中央的指示,我们在根据地先平分土地,然后再进行复查,发现了问题就用“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办法解决,对地主不搞“扫地出门”那一套。因为我们搞土地改革,是要消灭封建的剥削制度,消灭地主阶级是消灭它的剥削,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所以,我们在平分土地的时候,对地主、富农一样看待,该分给他们多少土地,就分给他们多少土地, 使他们能够自食其力。
毛泽东同志对我说,斯大林曾经讲过,苏联当年搞富农吃了亏,我们应该记取这个教训。
我对毛泽东同志说,有的人还主张挖浮财,我说不能强调挖浮财。因为经营工商业的,有地主、有富农,甚至还有中农。对此,在工商业上你很难分得清楚。我们党的政策是在土改中不损害工商业,这是从革命利益出发的。尤其是在战争时期,我们可以通过工商业者,从敌占区买回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强调挖浮财必然损害他们的利益,就把这条渠道挖掉了。
毛泽东同志完全同意我上面的意见,批评了那些错误的做法。除了谈土地改革的问题,我们还谈了在抗日战争时期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毛泽东同志充分肯定了这一政策的作用。后来在解放战争的后期,我军打到蒋管区的
时候,以及建国初期,还是先实行减租减息政策,然后再进行土改。
谈罢土地改革问题,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可是,毛泽东同志毫无倦意, 他还要我搞一点酒来。
我让警卫员搞来一点酒,又搞来一点菜,同毛泽东同志继续畅谈。
我陪着毛泽东同志,边饮边谈。从土地改革问题又谈到王明路线、党内斗争、遵义会议和《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最后,毛泽东同志谈了对解放战争的想法。他说,抗日战争打日本,是要持久的,解放战争打蒋介石,不能拖得太久,解决得越快越好,这样对我们有利。第一步,先解决东北、华北。为了引开国民党的力量,让刘邓大军出大别山,陈粟大军打过长江去。第二步,西北野战军到西北、西南去。华北除抽调部分兵力增援西北、西南外,其余部队仍留在华北地区,准备在华北搞两三个兵团。那时候,因为华北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了,敌人只固守着几个城市,部队建制用不着那么大,待解决了东北敌人之后,再解决华北剩下的城市。这就是当时毛泽东同志对战争进程的一些设想。
我们结束那次谈话的时候,村里已经是鸡鸣报晓了。
关于陈粟大军打过长江去的问题,后来粟裕同志来见毛泽东同志,提出过长江有困难。我听了这个意见之后,曾经向毛泽东同志建议,他们可以先在黄河以南作战,同样可以拖开敌人的力量。毛泽东同志同意了这个建议。在这次谈话之后,有一天毛泽东同志问我,因为他的身体不太好,斯大
林要他去苏联休养,他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我说:“斯大林邀请你去莫斯科,这固然是一番好意,如果主席要去的话,我们可以护送到东北。但是,如果主席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还是不去为好。因为根据现在的情况,护送主席到东北,一般说没有问题。不过处在战争环境,难以有绝对把握。其次是你现在的健康状况已经相当差,再长途跋涉,就更不利,请主席三思。”
毛泽东同志听了我的意见,表示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后来,毛泽东同志决定不去苏联了。他搬到西柏坡之后,斯大林曾派米高扬来了一趟。
在城南庄,毛泽东同志虽然身体不好,仍然日理万机,工作精神十分感人,这年五一节,毛泽东同志亲自起草了召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的通知,指示我用电话口述给在西柏坡的周恩来同志。以后中央将这个通知通电全国, 许多爱国民主人士热烈响应,纷纷从蒋管区或国外来到了解放区。这对扩大统一战线,进一步发展当时的大好形势起了重要作用。
敌机轰炸城南庄的准确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在 1948 年 5 月初。多年来,我养成一种习惯,每天早晨,按时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是
出去散步,第二件事是收听新闻广播,然后才去吃早饭。
那天早晨,收听完广播,我正在吃早饭,听到有机群的轰鸣声,这时我思想上特别警惕,因为毛泽东同志住在这里,必须对他的安全绝对负责。
我急忙走到院里,敌机的隆隆声,越来越大了。
我循着声音望去,有一架敌机已经飞来了,在城南庄上空盘旋侦察。接着,后面传来一阵轰鸣,声音很沉重,不多时又飞来了两架敌机,这时已经看清是 B—25 轰炸机。于是,我快步向毛泽东同志的房间走去。
由于毛泽东同志通宵都在工作,我走到他屋内的时候,见他身穿蓝条毛巾睡衣,正躺在床上休息。我以很轻而又急切的声音说:“主席,敌人飞机要来轰炸,请你快到防空洞去!”毛泽东同志坐起来,若无其事,非常镇静,
很凤趣地对我说:“不要紧,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投下一点钢铁,正好打几把锄头开荒。”
不知什么时候,参谋长赵尔陆同志也来了,他站在我的身后。我看毛泽东同志不想进防空洞,心里急了,一连声地说:“主席,敌人的飞机来了, 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可是,毛泽东同志坐在床上,还是不愿意走。
我想,不能再迟延了,就当机立断,让警卫人员去取担架。取来担架以后,我向赵尔陆同志递了个眼色,便把毛泽东同志扶上了担架。我们两人抬起担架就走,在场的秘书和警卫人员,七手八脚地接过了担架,一溜小跑奔向房后的防空洞。
江青害怕,一听到飞机声,早就跑了,等我们抬着毛泽东同志走进防空洞时,她已经在防空洞里了。
我和毛泽东同志刚走进防空洞,敌人的飞机就投下了炸弹,只听轰轰几声巨响,我们驻地的小院附近,升起了一团团浓烟。
这次敌机轰炸城南庄,一共投了五枚炸弹。一枚落到驻地的东南,一枚落到房后山坡上没爆炸,一枚正落到小院里爆炸了。其余的两枚炸弹落到了离驻地较远的地方。
敌机投完炸弹,就飞走了。我出来一看,敌机投下的是杀伤弹,我们小院里别的房子完好无损。但是,毛泽东同志住的那两间房子,门窗的玻璃震碎了;房里的两个暖水瓶,被飞进去的弹片炸碎了;还有买来的一些鸡蛋, 也被弹片崩了个稀烂。看到这些,我心里未免后怕起来,如果不是刚才当机立断,事情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反复地思考,毛泽东同志来到城南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我们加强了保卫工作,也有可能传出了消息。但是,我们对毛泽东同志住的地方,进行了严格的控制,除经过审查的服务人员外,一般人不会知道准确位置。而从敌机轰炸的情况来看,敌人不但知道毛泽东同志来了,还知道毛泽东同志住的地方,所以,我怀疑内部有奸细。
为了保证毛泽东同志的安全,应该让他离开城南庄,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才好。什么地方安个呢?我想起了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军区曾经住过的一个小村子花山。花山在城南庄以北不远,很隐蔽,我觉得这个地方是很适宜的。
第二天,我吃完早饭,就把这个想法报告了毛泽东同志,他表示同意。这样,毛泽东同志搬到花山去住了几天,就转到了西柏坡。
敌机轰炸城南庄这件事,保卫部门查了许久,一直没有解开这个谜,有几个被怀疑的对象,也缺乏应有的真凭实据。只好把这件事搁了下来。直到解放了大同、保定,通过查阅敌伪档案,才把这个案子搞清楚。
原来,当时军区司令部管理处,在王快镇开设了一个烟厂,这个厂的经理孟宪德,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被国民党特务收买了,暗中加入了特务组织。以后,他把军区司令部小伙房的司务长刘从文也拉了进去。这两个家伙被任命为上尉谍报员,他们除了向敌人提供情报外,在毛泽东同志来以前,盂宪德还曾经把几包毒药亲手交给了刘从文,命令他寻找适当时机,把毒药放在我和别的领导同志的饭菜里,企图毒害我们。但他由于害怕被发现,没敢下手,这个阴谋没有得逞。毛泽东同志来到城南庄之后,我指派专人给毛泽东同志单独做饭,采取了比较严密的防范措施,其他人员无法接触,这就保证
了毛泽东同志的安全。
这个案子查清楚了。敌机轰炸城南庄,是孟宪德、刘从文给敌人送的情报。经查对,犯罪证据确凿,罪犯供认不讳,由当时的华北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张致祥同志主持,经过正式审判,依法判处了死刑。案件报到我这里,我看一切都符合法律手续,就批准枪毙了这两个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