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毛泽东对谈文史哲
周谷城
周谷城,著名历史学家。曾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现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本文摘编自 1978 年《回忆毛主席的教导》一文。
主席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对百家争鸣的倡导,以及他学识的渊博,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真理被接受要有一个过程
有一次,主席坐在中南海露天游泳池旁的布棚下,把我召去。我刚到, 主席就问我:“你能游泳吗?”
我说:“少年时在家乡的小河里或池塘里,也可以浮游几十码。不知现在还浮得起否。”
主席说:“试试看”。
于是两人换上游泳裤子,没有穿上身衣,一同下水。主席从深水一端下去,在水中游起来了。我从浅水一端下去,一直不敢到能够没顶的深水里去。
主席喊我说:“来呀”。
我说:“我既不能深入浅出,也不能由浅入深。”
游罢上岸,我穿上衣服,主席只披了一件睡衣,又坐在布棚下,拿着一本大字本线装的历史书,挑出赵充国主张在西北屯田的一段对我说:“这个人很能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主张。他的主张在开始时,赞成的人不过十分之一二,反对的人达十之八九。但到后来,逐渐被人接受了,赞成的人达十之八九,反对的却只十之一二。真理要人接受,总要有一个过程。无论在过去历史上,或现在。”主席的话,我的体会是希望我们坚持真理,投入百家争鸣。
甘居中游
在上海时,主席曾和我谈到洪承畴这个人。记得有一次主席到了上海, 陈毅同志在锦江饭店设便宴招待主席,把我同陈望道先生召去作陪。晚上还在锦江小礼堂安排了文娱节目,内容好像是关于李自成的一段历史。便宴之后,陈毅同志陪同主席走在前面,接着便是我和陈望道先生,及其他一些人。进入小礼堂,见舞台前放着两张大沙发,主席却不去坐,而同我们一道,坐在中间一排小椅子上,并笑着说:
“我们就甘居中游。”
我随即补上一句说:“这里中游好,能看得清楚些。”意即离舞台稍远一点,看起来方便些。关于李自成的戏快开始了,我随便说了一句话:
“有人说,洪承畴之投降清朝具有善意,目的是减少汉人的大遭屠杀。” 主席慢吞吞地,带着微笑说: “有此一说,不可不信,但亦不可全信。事情不甚简单,怕还要有些调
查研究。”
主席的话虽然不多,但我体会,却是一个至当不能移易的科学论断。
不要害怕辩论
主席对我的教导,不仅在有关历史的方面。使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关形式逻辑与辩证法方面的辩论。我因不满于苏联方面一些有关逻辑的著作, 曾在《新建设》上发表过一篇《形式逻辑与辩证法》的文章。文章刚发表, 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杂志社告诉我说,反对你的文章太多了,怎么办。我说, 只要杂志给我以篇幅,我可以辩论到底。这件事主席老早就知道了。有一次他在叶剑英、刘伯承、贺龙几位元帅,和徐特立、林伯渠几位老人陪同下到了上海,正在展览馆电影院楼下西厅,准备吃晚饭之前,把我召去。我同各位打了招呼之后,主席手拿一本《新建设》杂志,对我说:
“关于逻辑,你说得最明确。”
我说:“不得了,火箭炮似的批评冲起来,我受不了。”主席说:“有什么受不了,辩论就是嘛。”
我说:“我的意见很少人赞成,我很孤立,成了众矢之的。”主席说: “你的意见有人赞成,并不孤立。”
我说:“怕不见得。如果有人赞成,那当然可以鼓励我。”主席说:“人民大学里的一个刊物,好像是《教学与研究》上,有人写文章,引了你的意见。”
我说:“我没有看见。”
主席说:“我可以叫人寄给你看看。”后来果然有人寄来了几本刊物, 里面折了角的地方,都是引了我的话的。因此我参加辩论的勇气也稍为大一点。那次和主席见面时,主席还一再说:“不要害怕,要积极地写。”
吃饭的时候到了。主席站起来很风趣他说:“我请客,周先生同我坐。” 我于是坐在主席的右手旁边。席间我曾乘便向主席汇报一件旧事说:“在五四运动时,我曾同清华大学学生开过一次两小时的辩论会。我主张人类社会中不应有单独的知识阶级存在。”主席沉默了一会,说:“嗳,几十年马克思主义的训练呵!”意思即很早的时候我也接触过马克思主义。我听了,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后来《人民日报》上又有我的一篇文章,题目仍是《论形式逻辑与辩证法》。主席见了很感兴趣。并用长途电话把我叫到北京中南海。电话是上海市委转达的,去北京的飞机票也是市委准备的。到了中南海,只讲得几句话, 主席就把话题转到逻辑问题上,他说:
“问题移到《人民日报》上来了,讨论可能展开。”
我说:“我把形式逻辑与辩证法联在一块讲,却又把它们严格划分,恐怕不易有人信。”
主席夹用英语很风趣他说:“formallogic 本来就是 formal 的,要把它同辩证法混同,甚至改成辩证法,是不可能的。它是一门独立学问,大家都要学一点。”
我说:“中学高年班、大学初年班学一点是很好的。只怕教不好,学不到手。”
主席说:“懂不懂,当然也有人感觉得是问题。但入了门,学了一点, 自己在生活实践中要用,总会搞通的。”
主席在逻辑辩论方面对我这样关怀、照顾、支持、鼓舞,但有两件事我
始终没有完成主席的指示,至今心里还很不安。一是主席曾对我说过:“最好把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家所讲的逻辑,每一个人的,都给写一篇或几篇说明介绍的文章,从古到今,来它个系统的叙述。”主席虽没有要我一定这样作, 但毕竟对我这样讲了。我如果有积极的研究精神的话,应该努力实现主席的期望,然而没有做!二是主席曾对我说过:“最好把所有的逻辑书,不论是新的或旧的,过去的或现在的,一律搜齐,印成大部丛书,在前面写几句按语式的话,作为导言。”这件事本应由我同书局合作,但我从未积极活动过。后来北京出版方面有信来,说《形式逻辑与辩证法问题》一书要出版了,目录也寄来了。我看目录,
只是几篇辩论文章,不是大部丛书。分量缩小了,按语式的导言还要不要呢?我不能决定,于是向主席写信请示。主席回信说:
“谷城兄:两次热情的信,都己收到,甚谢!大著出版,可资快读。我对逻辑无多研究,不能有所论列,问题还在争论中,由我插入一手,似乎也不适宜;作序的事,不拟应命,可获谅解否?敬覆,顺颂教安。
毛泽东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读了毛主席来信,我又一次深为感动。主席对逻辑问题的争论不愿意发表意见,正是为了让大家继续开展争鸣。这说明主席对争鸣的支持,他考虑问题是多么周详啊!
发牢骚有什么不好
1961 年五一节,主席来到了上海,我同上海各界,其中有陈望道、沈体兰、沈克非、周信芳、金仲华⋯⋯等人,在锦江饭店楼下进见了主席,我同主席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曹获秋同志也在座。这次谈话大家都很自然,无拘无束。主席曾详细地问到周信芳的年龄,又问到沈体兰的年龄。大家汇报的都是生活琐事,主席却非常爱听。这天晚上,大约十一点钟左右, 我在家里已经睡了,忽接报馆记者的电话,要我写一首诗或一首词,在第二天的《解放日报》上发表,以欢迎主席。我坚决推谢,说写不出。记者强求说:“不要紧,要求不高,写一首好了。”我说“主席是内行,要求不能不高。”后来因推辞不了,勉强写了一首,题目叫“五一节进见毛主席”,调寄《献衷心》,词曰:
“是此身多幸,早沐春风。蠲旧染,若新生。又这回倾听,指点重重: 为学术,凡有理,要争鸣。
情未已,兴偏浓,夜阑犹在诲谆谆。况正逢佳节,大地欢腾。人意泰, 都奋进,莫因循。”
毛主席见了这首词后,便打电话召我。5 月 3 日下午 3 时,我到主席的住处,主席正坐在客厅里看报。我一人走进客厅,主席起来第一句话即说:
“词一首,看到了,怕不止一首吧!”
我说:“只有一首,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诗词,这确是第一首。” 主席说:“总怕不止一首。”意思就是说我也像个常常写这些东西的人。
我随即转述我对记者说的那句话,“主席是内行,要求不能不高。”
主席笑着说:“主席也只有那么内行。”意思即也不那么内行,完全是
谦虚之意。
我又说:“平时,我也偶然写几句,那是附庸风雅。” 主席说:“附庸风雅有什么坏处?”
我说:“附庸风雅的人,无非是发发牢骚而已。”
主席说:“发牢骚有什么不好?有牢骚不发,过得吗?”谈至此,我又向主席转述别人的意见,专讲字义。说:
“据说,屈原的《离骚》就是牢骚,说是‘离’‘牢’同声”。主席说: “可能是这样,但也未必一定。”我于是进一步解除顾虑,以说笑话的方式发表自己的意见说:
“离骚可能就是牢骚,牢骚可能就是罗唆。牢罗同声,骚唆也是同声。念罗唆,可能就是发牢骚。”我所说的并没有什么根据,但主席仍微笑着, 没有说我荒唐。我更进一步笑着说:
“主席教我们说话要风趣,真该好好注意。”
主席说:“是呀,老是干巴巴,有什么味。”我又笑着说: “我近来替‘风趣’找出了一种解释:智慧超过需要时,可能有风趣;
智慧赶不上需要时,不仅不能有风趣,可能要丢丑。”已是六点钟了,我同主席的谈话还没有完。后来转而谈政治。我偶然提及了邓演达先生,主席随即问我:“你认识邓?”我说:“我认识。”主席说:“邓演达先生这个人很好,我很喜欢这个人。”谈至此,主席同我在一个小桌子上吃晚饭。饭后, 我即告辞回家,主席一直把我送到汽车上。
吟李商隐七言诗
到 1965 年,我又在上海西郊一个旧式的别墅里见了主席。我一进门,主席即起而笑着说:“又碰到了”。“又碰到了”这几个字,是主席每次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常用的话。这次在座的,有陈丕显同志。我同主席握手问好之后,随即转入畅谈。谈话的范围真够广了。谈到哲学史,主席说:“胡适之的中国哲学史,只写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了。”我说:“胡的白话文学史, 也只写了一半,就没有下文。”主席又谈到“中国佛教史没有人写,也是一个问题。”主席学问渊博,对古今中外文、史、哲等都有兴趣。关于旧体诗, 我们谈到了李商隐;我当即忘乎所以,随便把李商隐的一首七言律诗,用湖南腔调哼起来,曰: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把五六两句哼了几遍,七八两句居然哼不出来。主席知我已忘记了,他便笑着,自己代我念出,曰: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主席念出时,我又跟着他的后面哼。一时心情舒畅,超出寻常。万万料想不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这一次后,除了听过主席一次讲话录音外,再没有机会亲聆他的教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