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思想邀游全世界
斯特朗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美国著名女记者,曾多次访问中国。1958 年定居中国。本文摘编自《斯特朗在中国》一书。
在国际会议上,如果让毛泽东代表中国讲话,他就会施展出讥讽的才智, 使辩论更力生动。
毛的机智时常使我措手不及。某次我谈到延安平静的生活,他略带玩笑地要我注意蒋介石和朱德的差别,说:“两个人都刚庆祝过六十寿辰。蒋的头发全白了而朱德才有几根灰发。”
我把他的话当真了,“但是朱德在战场上过的是一种艰苦的生活,蒋却安逸地坐在南京。”
“我并不认为他坐得那么安逸。”毛眨眨眼睛反驳我。
另一次我赞扬毛说,他挑的这个地方气候好,我喜欢天气干燥。他立即答道:“我们并没有挑选。”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共产党经过闻名的长征,“发动全中国起来抗日” 之后,是在一种胜利的情况下来到延安的。但毛反倒指出他们是因为被赶出南方生长稻米的好地方,才到延安来的;由于这个地方很穷,又十分遥远, 所以他们才能站住脚。
毛和在延安的其他人一样住在窑洞里。他经常变动住处,也许是为了就近研究问题;也许是由于他是中国头号的共产党人,有可能遇到危险。1946 年 8 月,在我访问的初期,蒋的首批炸弹正落在两周前毛曾居住过的窑洞不远处。延安有许多人认为轰炸的目标是主席。除去随时迁居外,毛无优无虑地四处随便走动。
我同他的第一次会晤由于一阵晨雨,延河水上涨而被推迟了。次日河水下降,我和翻译乘卡车前往毛家。车子滑下陡峭的河岸,冲撞着河中的大块圆石颠簸而过,从一个危险的角度爬上对岸,驶进杨家岭的大门,党中央就坐落在这个狭窄的峡谷里。我们在不远处下车,走上一条两旁长着玉米秆和番茄藤的陡峭小路,来到一个山壁,上面挖了二十来个窑洞。
紧挨着周围邻居的四个窑洞,就是毛主席的家。看到陆定一来做我们谈话的正式翻译,我很高兴。
毛泽东身材魁梧,毫不拘束。举止像美国中西部的农民,缓慢、有力而从容。他那略带扁平的圆脸上,有一种平静而含蓄的表情;微笑起来就变得生动而幽默了。在乱蓬蓬的浓密黑发下,高大的前额和敏锐的眼睛表明他的思想活跃,富有洞察力,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注意。一种高深而又具有灵活性的理智支配着他,使他生气勃勃。
他身穿一套普通的深蓝色布制服装,态度不慌不忙,沉着而友好。
我们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平坦的土台上,下午慢慢地过去了,落日给贫瘠的山丘增添了光彩。毛的小女儿穿着鲜艳的花布衣服,在父亲膝前玩耍;爬上他的膝盖,让爸爸亲她;她还跑过来把手伸给来访者,好奇心战胜了羞怯。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陆定一翻译得既快又谨慎,使我感觉不到语言上的隔阂。毛的思想轻快地邀游了全世界。他看到了许多国家和许多时代。他首先询问我有关美国的情况。我发觉有许多事情他比我更了解。这是出人意外
的,因为二十年来,他连与世界发生联系的邮局也没有一个。
毛认为谈论美国同苏联之间的战争——当时是 1946 年末,冷战已进行了一年——主要是“反动派放出的一种烟幕,用以掩盖更为直接的许多矛盾”。战争或许终究会发生,但是他认为可以加以制止。因为苏联不要战争;只有“美国垄断资本的右翼”才要战争。有关战争的议论,以及煽动反苏的恐惧心理都对“美国垄断资本”有利,因为这样就给了它一个借口来控制美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和公民权利,也给了它一种武器去把“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置于美国的控制之下。毛说,但是要同苏联作战却不是那么容易。不可能直接发动这一类邮争。“必须通过其他国家,特别是英、法和中国来发动”。
为了说明他的观点,毛笑着把茶杯和白色小酒杯放在桌子上,表明“美帝国主义”要发动战争不但有“美国人民”的障碍,而且在它和苏联中间还隔着一长串其他国家,这些同家没有一个愿意被拖入战争。他把火柴盒和香烟放进长长一串的行列里,风趣他说着它们代表什么国家。他说,如果很好地唤醒人民,“各国人民的合作”是会强大得足以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他认为这种合作能够取得胜利,否则就会发生第三次大战。
毛直率的谈吐,渊博的知识,和诗一般的比喻,使他的谈话成为一次我所经历的最为鼓舞人心的谈话。我从未遇见过有人使用如此鲜明而又充满诗意的比喻。
谈到从蒋的部队缴获的美国武器时,他称这些武器是“输血——从美国到蒋,从蒋到我们”。说到“美帝国主义”时,他讲:“它变得孤单了。它有那么多朋友都死了或病了,连盘尼西林也不能治好他们。”说起“反动统治者”时,他说:“他们是纸老虎。看样子可怕,但一下雨就完了。”
“纸老虎”几个字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来了,问我是否体会到它真正的含意。陆定一最初把它译成“稻草人”。毛让他停下来,请我解释什么是稻草人。他听后拒绝使用这个词。他说纸老虎不是插在一块田里的死东西,它吓唬的是孩子而不是乌鸦。人们把它做得像只危险的猛兽,但实际上只是用纸压出来的,一遇潮就软了。
毛解释后就接着说下去,用英文讲“纸老虎”,并且对自己的发音感到好笑。他说在俄国二月革命以前,沙皇看上去强大而可怕,但是一阵二月的雨就把他冲跑了。希特勒也被历史的暴风雨冲走了。日本帝国主义者也是如此,他们都是纸老虎。
毛笑着用英语说:“蒋介石——纸老虎。” “等一下,我是记者。我能够报道说毛泽东称蒋是一只纸老虎么?”我
插话问。
毛答道:“不仅仅是这几个字。”他还在笑,然后又像一个要把话说得十分准确而恰当的孩子一样,慢吞吞地说:“你可以说如果蒋拥护人民的利益,他就是一只铁老虎。如果他抛弃人民并向他们发动战争——这,就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他就是纸老虎,雨水会把他冲掉。”(以后在毛的文章里出现了“纸老虎”的比喻。我的感觉是有许多这样的比喻先出现于他的谈话之中,然后才加以发表使用。)
尽管毛泽东对蒋一笑置之,他却不愿预测自己的胜利。许多别的共产党人已经在估计需要多久能得胜。毛说:“我们已经打了二十年仗;如果需要, 我们能再打上二十年。”1946 年他在延安就已考虑到有可能出现大规模的外国武装干涉。推翻蒋并不太困难,但是在蒋的背后,在世界范围内还有许多
其他的势力。自从英国通过鸦片战争于 1842 年把洋货强加于中国后,这些势力就一直在阻止中国取得完全的独立。因此,他不能说要多久才会取得完全的胜利。这取决于许多国家,取决于世界范围的“民主力量”的发展。
“什么是帝国中义的力量?这只存在于人民没有觉悟的时候。主要的问题是人民的觉悟。不是炸药,也不是油田或原子弹,而是掌握它的人。对于这些人还有待进行教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共产党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他们唤醒了人民的觉悟。在中国,我们共产党人只有小米加步枪。但最后将证明,我们的小米加步枪要比蒋的飞机加大炮还要强些。”
我说:“还有原子弹哩!”
毛答道,他怀疑原子弹是否还有可能再次被用于战争。“它在广岛的大爆炸毁灭了自己。世界人民反对它。”“归根到底原子弹不会毁灭人民,而人民却会毁灭原子弹。”
当主席和夫人用煤油灯照亮高低不平的小道,陪我走下山坡时,已接近午夜了。我们来到卡车等候着的小路旁,相互道了别。他们站在小山上,注视着车子颠簸着往下开入延河的河床,溅起了浪花。在荒凉漆黑的延安山丘的上空,星星显得非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