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将近 20 年

尽管腿瘸,巴甫洛夫又锻炼得走路很快了。他步行去军医学院,从那儿经洛普辛街又走到实验医学研究所,然后又步行回家。经常是要在黑夜里走过积雪的街道。谢拉菲玛和沃洛佳出来接他,每次都担心他会精疲力尽,或是冻坏了,可他却对他们的担忧感到可笑。

刚安顿好的生活,又被打乱了。实验室里停止了供暖。工作时得穿上大衣,戴着帽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夏天。到西拉米亚吉去度夏当然没有指望, 可还是去别墅了。他们特意去了离精神病医院较近的乌杰利纳亚。巴甫洛夫对病人卡恰尔金产生了兴趣。

卡恰尔金的名字生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都很熟悉。此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他曾经精力充沛,意志坚强,拥有巨产。他四十开外,家有妻室儿女。但突然发生了变化,精力消逝,萎靡不振,对一切冷漠寡情,他越来越不清醒,当人们努力唤醒他时,他很难清醒过来,发一阵火之后,又钻进被子。他沉默、孤僻、足不出户。于是请来医生。他们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可病情每况愈下,拒绝进食,白天黑夜睁着眼睛躺着。后来就把他送到彼得堡乌杰利纳亚街最好的精神病医院了。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卡恰尔金一直处于睡眠状态。对他采取人工特殊喂养。他于 1899 年入睡,1918 年醒来。

⋯⋯现在坐在巴甫洛夫面前的完全是个老头儿,头发灰白,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

“这段时间你感觉如何?”巴甫洛夫问他。 “什么都明白,对一切都有感觉,可就是浑身无力,甚至呼吸困难。有

时想,我会窒息死去,可是说不出来。”

巴甫洛夫旁边站着精神病医生季莫菲耶夫。 “巴甫洛夫,你相信吗?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恢复健康。白天黑夜不

断对他进行观察。后来我们开始注意到,一到夜深人静,他的头开始微动, 眼睛睁开一点儿,只要听到一点儿声音,他马上又恢复原样。在白天他根本没有苏醒的迹象。可是在夜里动弹的次数频繁了,稍稍抬起身子。有一次还起来了。当他再躺到床上,已是正常的睡眠了。早晨醒来时,就开始说话, 要吃东西。真难以想象,处于这种状态度过了 19 年!我们以为在他大脑里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深刻变化。而实际上只不过是病人睡了又醒来。结果他似乎病愈了。你对此如何解释?”

“他之所以恢复了健康,正是因为睡了将近 20 年。只不过,不是整个机体处于睡眠状态,而只是脑半球的大脑皮层那极为虚弱的、主管运动的一部分。在这没有活动的安静的 20 年里,易受刺激的大脑皮层的物质得到恢复。于是他就醒过来了。”巴甫洛夫的回答简单明了,好像是不言而喻的。

“可是为什么,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表现出有苏醒的迹象?而有一点点声音他又麻木呢?”

“这是因为,我们听到的是沙沙声,而对他衰弱的细胞组织来说,就不是沙沙声,而是连珠炮。于是又重新回到防卫性的抑制状态。此外,年老也帮了他的忙。”巴甫洛夫再一次回答,仍然像是不言而喻的事。

许多人对他迅速、精确地回答如此复杂的生理学范畴的问题和现象感到惊讶。好像对他丝毫不存在什么秘密,一切自始至终都是清楚明白的。这一

次,也许是那些做试验用的狗身上产生的类似现象帮了忙。由于营养不足, 狗在架子上也曾睡着过。这是极不愉快的事,但巴甫洛夫即使从不愉快之中, 也能得出对科学有益的结论。

他邀请了昔日的助手彼得罗娃和他一起在精神病院工作。 “你要仔细观察,对神经官能症及其治疗的研究,这正是你的课题。”

他对她说。

他们开始观察一位永远处于兴奋状态的精神病患者。他时而皱眉,时而嘟嘟囔囔,时而突然跳起大笑,随之又挥动拳头,脸上露出一股野性。

“这个病人完全失去了抑制过程,”巴甫洛夫指出,“他处于对一切外界影响不停地反射的控制之下。我想,我们的狗能帮助我们把精神病患者的情况弄清楚。”

他坚信,神经病学从属于生理学。只有用生理学研究的方法才能了解神经失常,并从而加以治疗。

一次,巴甫洛夫从医院回到别墅,情绪好极了。他轻快地跳下自行车, 走进屋子。可突然谢拉菲玛向他怀里扑来,就像很久以前,米尔奇克死的时候那样。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果然如此,维克托因斑疹伤寒, 死在遥远的乡村医院。他还没有到达罗斯托夫姨妈家。中途就从火车上被抬了下来。现在得到他病故的消息,已经是过了很久了。

在这悲痛的日子里,旧友博戈亚夫连斯基来看望他。远在青年时期,他们关系就很密切,可到了老年就都有各自的事业和爱好,因此,很久没见面了。

他们是在军医学院的客厅里会面的。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耽搁你一点儿时间。”博卡亚夫连斯基

说。

“可以,可以,有什么事吗?”巴甫洛夫疑惑地看着他的同乡。 “我想问你。你已达到了科学顶峰,了解到大脑的活动,灵魂的归

宿⋯⋯”

“你也相信灵魂?”巴甫洛夫激动地说。 “你说,是有什么‘阴曹地府’吗?我们死后会是什么结果呢?我就相

信你一个人!”

巴甫洛夫用谴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严肃地回答道: “亏你还是个医生,自然科学家,怎么能说出这种愚昧的话?死了以后,

我们的遗骸将腐烂,分解成构成我们机体的各种元素。你还需要什么阴间生活?”

这些日子,巴甫洛夫脑子里老是萦绕着儿子的死,看到被痛苦折磨的妻子常常祈祷。他很清楚,既没有阴间,也就没有在阴间相会之事。所以他才这么生硬地回答了自己的老朋友。

“这么说,那儿是没有什么阴曹地府?”博戈亚夫连斯基仍然不解地问了一次。

“没有。”巴甫洛夫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在这种气氛下他们告别了。只是到了晚上巴甫洛夫才想起了他的问题。突然他警觉起来。为什么博戈亚夫连斯基到学校而不是到家里找他,为什么他要谈到阴间,后又默然离去?第二天,他就动身到戈罗霍瓦雅街,这是博戈亚夫连斯基每次去彼得格勒一般要在那儿停留的地方。

住宅的女主人开了门,她警惕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老人。 “我可以见见博戈亚夫连斯基先生吗?” “他已经死了。已经送到停尸所去了。”她取下拴门的链子,“请进吧。

这年月,你是知道的,出了强盗。”

她把他引到自己屋里,并向他叙述了情况:一星期前博戈亚夫连斯基的妻子是如何去世的,他又是如何的忧郁。昨天上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半天, 回来后还要求晚上去叫醒他。

“可已经叫不醒他了。他吃了安眠药,医生说是自杀。”

巴甫洛夫低下了头。他明白,他成了老朋友之死的一个不自觉的罪人。博戈亚夫连斯基的死,暂时地转移了他丧子的痛苦。 “是我没有注意,他那神经系统受过刺激而处于特别脆弱的状态,”巴

甫洛夫痛苦地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