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来访
电话铃响了。巴甫洛夫拿起话筒。是高尔基打来的,要求会见。“太好了,我随时都很高兴见你,”巴甫洛夫回答。
这次会见是在 1931 年初冬。高尔基常闹点小毛病。在巴甫洛夫住宅的客厅里他来回踱着,看着墙上的画,不时地咳嗽几下。中间一幅是瓦斯涅佐夫本人制作的《三勇士》复制品。他又用目光寻找他的藏书,没有发现。书全在办公室里。
“巴甫洛夫同志,还记得我们 10 年前的会面吗?当时我们的谈话是关于干草、木柴。可现在你还感到缺少什么吗?”
“不缺了,感谢上帝,一切恢复了正常,困难好像过去了。” “巴甫洛夫同志,你承认文学的作用吗?”
他们面对面坐在藤椅上,旁边是巴甫洛夫的两个儿子。巴甫洛夫调皮地看了一眼高尔基,大声笑道:
“我在许多方面是受益于文学的,每个科学家都读文学作品。可是你们, 作家先生们,却很少涉足我们的实验室。”
“我显然是个例外,毕竟我还是来过你这儿。”
“就 15 分钟!说实在的,我也够呛!真遗憾,我没有见过托尔斯泰,虽然当时是有这个可能的。要知道,他是最伟大的天才,全世界的公民!可那时,我除了实验室,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到后来,我仍有机会结识一些有意义的人物。特别是现在,当我开始了解人的活动机制和类型时,结识这些人一定是非常有趣的,尤其是,这能给我提供极重要的资料⋯⋯托尔斯泰被开除出宗教,我很气愤。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什么主教公会居然把这么一个天才人物革出教门!”
高尔基注意地看了看他。 “在当代作家里,谁使你感兴趣?”
“我喜欢库普林的短篇小说《生命之河》。当时关于目的反射和自由反射我考虑得很多。库普林生动地描写了那位良心受到谴责的大学生的自杀。死者留下的遗书写得很清楚,他是那个寄人篱下的母亲遗传给他的奴隶心理反射的牺牲品。假如他能了解这一点,首先,他就能比较公正地谴责自己, 其次,他就能够采取系统措施发展自身对这种反射的抑制功能。”
高尔基又一次用目光环视墙上的画。看来,他对文学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
“到学者这儿来,总希望看到书,可你这儿,没有一个角落是没有画的。” “这是我的爱好。在这之前我收集过许多别的东西,现在我收集画。要
知道,一个收藏家可能成为取笑的对象,甚至成为罪犯,能够挤掉自己对其他基本东西的需求,只是为了一件一件地收集珍品,而通常是永远也收集不齐的。因为收藏对象是无边无际的:可以收集高级生活用品——善于生活的人这样做,可以收藏各种法律——这是有国务活动才干的人做的,可以收集知识——有教养的人这样做,可以收集科学发现——学者这样做,可以积累善行——有崇高道德的人这样做。”
“根据你的这番话,巴甫洛夫同志,我看到,你非常重视人的个性,你也许会同意,人就是一切,而一切也必须属于人。”
“我的说法不同,”巴甫洛夫很快表示异议,“人的幸福存在于某种自
由与纪律之间,没有严格纪律的自由,没有自由感情的原则,就不能造成完整的个性。需要某种中间的东西。”
“我认为,巴甫洛夫同志,只有一种观点是无可争辩的: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造成,那就是,既没有谬误的思想,也没有阶级的、民族的或其他情感来妨碍他的能力和才干,来妨碍他们的自由成长⋯⋯ 难道你不同意,我们应该在群众中教育、培养对知识的渴求吗?这种渴求应该像,譬如说,人类延续自己物种的本能一样强烈。”
“不错,这点很清楚,很清楚。照我的说法,在我们的生活层次里应该发展目的反射。是啊,什么时候生命就会失去吸引力,失去价值呢?就是当人失去目的的时候,一个人失去坚定的、明确的生活目的的时候。我们在各种自杀者的遗书中能看到什么呢?都是一种内容:他们对生活厌倦了,生活没有了目的。自杀者的悲剧就在于他目的反射在短时间内受到了抑制⋯⋯那么要让这种目的反射表现出来,究竟需要什么呢?当然需要不断强化这种目的反射。”
“可是,巴甫洛夫同志,难道你不同意,为了让这种目的反射得到最好的表现,为了指引它去实现真正的崇高目标,而不仅仅是为了获得一片面包, 为此必须要有适当的环境吗?当然,这些环境只能由人自己去创造。于是人们就立志创造一切环境使目的反射可能朝向伟大的事业和宏伟的思想。”
巴甫洛夫向高尔基弯了弯腰。 “当然,这话有一定道理。你不会反驳的:懒惰、无进取心,对事业漫
不经心常有所见。是的,是有的!看着他们不好受,心里很沉重!我为此很难过,常常感到难过。如果你的同事懒惰,处于可怕的冷漠状态,没有任何追求,那简直是太可怕了!这是事实,这是很坏的习惯,是农奴制的劣根性。农奴制把贵族老爷变成了寄生虫,使他的目的反射失去对象。农奴制把农奴变成没有任何理想的消极生物。”
“说得好,好极了。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等一等,”巴甫洛夫打断他的话,“也许这是幻想”,他像平时产生
某种对自己重大的思想时那样,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谁知道呢, 可是我好像看到了一种前景:破坏了的食欲,破坏了的营养过程,在细心照料下是可以恢复的。对疲惫了的目的反射也可以这样去恢复。”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巴甫洛夫继续坚定地说,“都去珍惜这种反射, 自己生命的这种最宝贵部分,如果父母和所有的教育工作者把在群众中巩固和发展这种反射作为主要任务,如果我们的社会和政府为实现这一反射开辟广阔的途径,那么,我敢保证,根据我们历史生活上的许多事实和我们的创造力得到蓬勃发挥的时期判断,我们就会成为我们应该成为而且可能成为的那种民族。嘿!这太好了!啊?我相信这一点!”巴甫洛夫使劲用拳头一击。
“好啊,你讲得太好了⋯⋯我真没有料到⋯⋯你真是激情满怀!”高尔基一挥手,微笑了一下。“经常是这样,我们两人从不同的角度谈一个共同的问题⋯⋯”
“你想说什么?”
高尔基微微一挑眉,以严肃的神情,拉长着音调说: “嗯⋯⋯啊⋯⋯我想引起你注意的正是这个问题。当然,当然罗,首先
要创造一个能让一代新人顺利成长的基础。要知道,卑鄙不是天生的,而是卑鄙的社会造就的。我们,革命创造了一个基础之后,在成千上万个建设工
程中,几百万人得到了锻炼改造。因为我们的祖国是一个产生天才的丰富源泉!”
巴甫洛夫已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 “国家不是由机器,而是由人组成的,这很清楚。为了有利于国家,人
应该具有一个公民应有的高尚情操。只有那些具有坚定原则性,信仰毫不动摇的人,才能给祖国做出贡献。”巴甫洛夫向办公室一挥手,“我读了苏格拉底的传记。他确实是一个真正有坚定信念的人。正像你所欣赏的那样,他制服了死亡的恐惧。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可他却说得很轻松:如果有阴间的话,他将在那儿愉快地会见荷马。要知道,苏格拉底是可以容易地逃生的, 他可以随便到哪儿去,可他留下了,自己去接受了死刑。读起来真有味道! 这才是人!”说完这些,巴甫洛夫沉默了,好像出神沉思。
高尔基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在你的话里,我听到的是维护个人主义的调子。也许我错了。可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因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许多书信让我伤脑筋。正是那些知识分子不仅善于,而且还很喜欢多愁善感。这些人不去为反对艰苦的生活条件而斗争,不是切实地作贡献,而是逢人便抱怨。而你总是以你的勇气和毫不动摇的精神坚决捍卫自己的观点。这让我特别钦佩⋯⋯你不讲空话。”
巴甫洛夫想说点什么,但高尔基抢在了他前面说: “请让我说完。你也许不止一次说:这些布尔什维克呀,完全把个性扼
杀了,让人没法呼吸!据我看,你是混淆了发展个性和个人主义的区别。比如说,难道有谁限制了你的意志、你的追求吗?劳动与科学——世界上没有比这再高尚的了!”高尔基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巴甫洛夫。
巴甫洛夫也凝视着他,似乎想进一步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噢,这仍然是个问题。要看从什么角度去看,”他单刀直入地说,“我
坚持认为,勇敢的、有才干的人是推动世界前进的动力。有坚强意志的人, 一般讲是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如果去妨碍他们,使他们成为平庸的人,那会是什么结果呢?那你只有毁掉他们。试试看,让普希金根据规定的内容来生活和写作,那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当然对写诗不是内行,可我想,那样的话,普希金就会枯萎。如果一个人有才华,他无论在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都会破土而出的,只是不要去妨碍他。至于你们想帮助弱者,这是好事,毫无疑问,这是好事。但是这种帮助不能过分。一旦他站起来了, 就让他自己飞。给他自由,让他去创造,去做更多的工作,去发展。”
“噢,这还是维护个性的问题。要知道,我们正是为了更加充分、自由地发展新人的个性,为了让他去施展他个人的才能在创造条件。但这里指的是‘新人’不是任何人。而保护每个人的个性,保护任何一个人间造物,这个嘛,你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实在,宗教在这方面是颇为卖力气的。请原谅,巴甫洛夫同志,我不太清楚你对宗教的看法⋯⋯关于你对宗教的观点说法是极为矛盾的。可是⋯⋯”
“这个嘛,一切都简单明了。没有什么可伤脑筋的。确实,就这个问题许多人向我纠缠。有普通公民,也有神甫向我提问题,国外也有人写信来问。我想,不少人对我抱着希望。我可能让他们失望,但我要凭良心说话。当然, 童年时期我有过的信仰现在失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很难说清楚。我崇拜福赫特、莫列绍特,然后是醉心于自然科学,整个一生就在这个领域工作, 和物质打交道,所以也就没有时间考虑了。”
“我理解你,你不信教,但尊重别人的信仰。” “对,对,你的说法很恰当。尊重,这是关键所在。信仰,也是有待于
研究的一个问题。因为信仰归根到底也是大脑活动发展的结果。”
高尔基再次把目光移向墙上的那些画。巴甫洛夫捉住了他的目光。 “我喜欢写生画。我能理解生活场景。你看,我见过几万条狗,可就不
会给孙子画出狗的轮廓,画得既不像猪也不像牛。”巴甫洛夫指着茹科夫斯基那幅画说:“我喜欢这幅。一切是那么自然。房子,敞开的窗户,小树林, 太美了。还有这一幅”,他指着列别杰夫的画《管家和小丑》。“瞧,管家腋下夹着一只桶站在那儿,小丑在旁边献殷勤。是的,管家是主人,小丑是要服从他的。可是小丑更靠近老爷,老爷是要考虑他的意见的⋯⋯你知道, 我有我自己的审美观点。有些画家嘲笑列别杰夫,说他一文不值。可我喜欢: 朴素、现实。还记得展览会上展出过列宾的画《耶稣与撒旦》,我不懂,不喜欢。象征,寓意,不是现实。”
“紧握你的手,巴甫洛夫同志。虽然关于形式的意义,争论已有两千多年,可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始终是清楚的。所有一切表面装饰、一切花招都是为了一点——掩盖空虚⋯⋯你是怎么看列宾的呢?”
“是啊,列宾!列宾是绘画界的托尔斯泰。他理解人丰富的内心感受。再看马科夫斯基,他的作品中重大题材表现得过分做作,可细小题材则很微妙。马科夫斯基是绘画方面的契诃夫⋯⋯你看,”巴甫洛夫活跃起来,“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他回身指着瓦斯涅佐夫的《三勇士》。“瓦斯涅佐夫成功地塑造了 3 个有血性的人物。伊里亚·木罗梅茨沉着、稳重,审视着敌人, 为了最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多勃雷尼亚·尼基季奇易于冲动,毫无顾忌地急于奔向前去战斗。阿廖沙·波波维奇,他看清了危险,并在考虑如何更好地脱离险境。说起来,他不仅机智,而且还是个花花公子,手上戴着戒指。三位俄罗斯勇士!俄罗斯!啊?他们是我们民族的理想。木罗梅茨保卫了我们的疆土免受鞑靼人的蹂躏。多勃雷尼亚驱走了巴图尔,捍卫了祖国。阿廖沙战胜了图加林·菲梅耶维奇——亚洲的游牧民族。难道这不是俄罗斯人民的理想——和敌人斗争,不允许敌人侵犯,啊?”
“这说明,为什么我们的人民爱戴你。人民本能地感觉到你是自己人, 从骨子里都是自己人,你是为自己的国家而生活。”
送别高尔基时,巴甫洛夫看着他的皮大衣笑道: “是啊,你还年轻,我们相差 20 来岁。可我一年四季穿这件夹大衣⋯⋯
今天我和你争论了。同样的大脑物质所接受的影响以及对它们的反应在你我之间却迥然不同,这不是很妙吗?我是从生物学和有机化学里找原因,而你则从某种社会化学里找原因。”
高尔基鞠躬,握了握手,和他道别。
高尔基走后,巴甫洛夫来到自己书房,紧偎着还有热气的火炉。台灯发出微弱的光,柔和地照着挂在书柜旁边的海登海因、路德维希、格里姆戈里茨和哈维的肖像。书架上放着门捷列夫的半身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