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料到的“知名度”

我决定对万同进行一次家访。

于是,一天下午放学后,我揣上学生花名册骑车出了校门。

他在花名册上填的家庭住址是“华西街 52 号 16 幢三单元六楼”,可是, 我在华西街来回骑了几转仍然晕头转向:因为有“华西上街”、“华西中街”、“华西下街”,而这三条街的每一个 52 号都没有“16 幢”!

我只好从华西上街开始向居民打听。华西上街 52 号是一家抄手(注:馄饨)铺,我先问一位老板模样的汉子附近有没有“16 幢”。他反问我找哪条街啥门牌号哪个人。我只好又把“华西街 52 号”重复了一遍,并照着花名册上说了万同填的其母姓名“田翠芬”。他摇摇头:“不认识。她住华西上街、中街还是下街嘛?”

我当然也说不出来。这时,店堂里面一位刚吃完抄手的老太婆放下碗, 转过脸来,用“分析敌情”的眼光打量我:“你是她的啥子人嘛?”

我一下笑了起来:“我是她儿子的班主任,是来家访的。”说着,我把手中的花名册递给她看。

老太婆拿过花名册,贴着鼻子尖“研究”起来,大概是在鉴定其真伪吧。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脸上却堆满了感动:“哦,当真是来家访的嗦?这年头,家访的老师还真难找。”接着,她又道歉般解释道:“严打期间,不能不警惕点。”然后,好像是为了弥补什么似的,她竟主动帮我分析起来: “田翠芬,田翠芬⋯⋯这个名字我倒没听到过。哎,她的娃儿叫啥子名字?”

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但实在不忍拒绝老太婆的热情,便说:“万同。” “哎呀!万同?”她惊叫了一声,“你说的就是同娃儿嗦!”

老板扛了一袋面粉过来,重重地放在案桌上,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唉,你不早点说是找万同⋯⋯”

我似乎绝处逢生:“你们认识万同?”

老太婆好像很奇怪我提这个问题:“这附近几条街的人哪个不晓得同娃儿?”

老板一边和面一边说:“老师,这同娃儿烦人得很哟!年纪不大,却常跟街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经常打架斗殴,染了一身匪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太婆截断老板的话说,“这娃儿也造孽(注: 可怜)!几岁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他先是跟着他爸,后来他爸又结了婚, 后妈对他不好,他就回到亲妈这儿来。但是他妈也结了婚,后爸不愿认他这个儿,他只好去找爷爷。不久,他爷爷死了,于是他又回来找他妈⋯⋯唉! 造孽,造孽!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还没有人管,孤儿一样⋯⋯”

听到这里,我更急于想找到万同家了,便问老太婆:“他就住在这条街吗?”

“哪儿是这条街哟!”她摆了摆手,又给我比划着说,“他住在华西后街。诺,从这儿往前走,一直走完华西下街,然后往左拐进一个小巷,走大概 100 米,再⋯⋯唉,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到那一片去问,只要说‘万同’,多半都晓得。”

小小万同在这一带居然如此“家喻户晓”!看来在这之前我还真是小看了他。虽然他在填家庭住址时,少写了一个关键的“后”字,害得我在“华西街”上东奔西跑,但此刻我觉得一点都不冤枉!

果然,凭着万同的“知名度”,我很顺利地叩开了他的家门。

门是虚掩着的,敲了几声没人应,我干脆推开门进去了。里面光线很昏暗,屋内的生活用品破损陈旧,摆放凌乱:我疑心自己走进了一家废旧物品收购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一中年妇女半躺在床上,未经梳理的头发遮住了她半张脸。这大概就是万同的母亲了。她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便对正在阳台上摆弄汽车模型的万同吼道:

“狗日同娃儿瓜娃子,还不给你们李老师倒杯开水!”

然后,她拢了拢头发,欠起身子抱歉道:“不好意思,李老师!我前几天把脚杆摔坏了⋯⋯”接着,她又着急地问我:“同娃儿在外头又摆了啥子摊子哇(注:摆摊子是四川方言,即惹是生非的意思)?”

“没有,没有。”我接过万同端来的水杯,让他坐在我身边,“我是来作一般性家访的。”

“哎呀,同娃儿小学读了六年,从来都没有老师来家访过。我倒是三天两头被老师叫去学校挨训——都是因为他不给老子争气!”

说着说着,她向我倒起了一肚子的“苦水”:前夫在外面“乱搞”,两口子经常打架,然后离婚,另结婚,后来的这个男人很讨厌同娃儿,又喜欢赌钱,输了便醉酒,醉了酒便打她,目前,正在闹离婚⋯⋯

“其实,我不敢和他离,”她很响地擤了一把鼻涕,并熟练地揩在床单上,继续说道,“因为离了后,我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我是前几年‘农转非’的,没有工作,身体又不好⋯⋯”

话题转到万同上,她就开始骂了。其神态之凶神恶煞,使我怀疑她是否

是万同的亲妈;其语言之不堪入耳,让我脸红耳热。我生怕坐在一旁的万同跳将起来和她对骂——然而,万同居然神情自若,俨然受辱不惊!⋯⋯

出了万同的家,已是万家灯火。仰望夜空,圆月如轮——我一下子才想起来:

哦,今天是中秋节!